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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木兰从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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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时,北市校场口,周围已然围了许多各色服饰的男子,其中还是以衣着破陋的痞儿流氓居多,其间许多都是与项尤儿一党熟识的,但多是争抢地盘之时结交的。于是彼此打眼之后,均是冷眼撇嘴,各行其道。

    其间也有些商贩杂役百行中人,原来齐朝开国之初法令规定的丁甲分明,农户需世代为农、匠户需世代为匠,而军户自然也是世代为军,但此法用得数朝之后弊端便已显现。一来祖代的生计后代不可能代代不变,二来各朝政局不一导致百行所需丁口不一,于是百年之下便已废弛。其中军户尤为严重,盖因太平岁月之中,朝廷为了削减开支,军户的岁禄削减劳役增加,于是国中除了战乱较多的西府武川镇与北府怀朔镇常备军户依然世袭之外,中原大多军户都自谋生路,如此数代以下,后代早已是各行各业中的人士了。

    如今要在七日内征召二十万兵丁实为不易,于是征兵使者便将京城户籍之人中祖上为军户之人通通排查出来,强令户中男子参军。这许京中多军户后代生疏弓马已久,且也吝惜自家男丁,畏惧沙场赴死,于是便纷纷自出资斧,美其名曰“参赞军资”,以便逃过征兵。如今来到这校场之外的,大多也便是些百行之中不够资本免除征役的百行中的老百姓,以及项尤儿这些无业丧家之人。

    项尤儿等这时环视四周,但见来应征之人俱是些吊儿郎当、疲弱病瘦之流,俱是摇头,他们也没理会,径直前去校场征兵卫所处登记。将要进场之时,路边一个拿着竹竿儿的痞儿嘿嘿冷笑了一声,项尤儿转头看去,却是西市的不良头头蛇蜥,他平日里虽与项尤儿有所冲突,而且不知道从何处学了些弄蛇的勾当,于是便靠了许多冷血爬虫在西市作威作福。但这蛇蜥要来南市扩充地盘之时,却屡屡被项尤儿打退,于是两人相见便也没有好脸色看。

    只听他冷冷戏谑道:“尤儿,几日不见阔绰了啊,还敢带这么多兄弟来应征?”

    项尤儿不解,但他也无心纠缠,哼了一声便带着兄弟进了校场。蛇蜥自讨没趣,便自己抱着竹竿儿找了个阴影处歇了。

    虽然校场之外聚的人群较多,但征兵卫所此时却是颇为清静,有一人看服色似是负责的小吏,周围跟了三四个随从的兵丁。只见这小吏肥硕不堪,脸上鼠须微卷,面上油光水滑。此时他正将一只光脚搭在案上,胸口衣襟微敞,正在仰头躺在宽大的檀木椅子上流涎酣睡,身边散落了许多瓜子花生壳儿,周围还隐约有些酒气。那些兵丁似是怕惊扰到这肥吏,只是垂手在旁不敢发呆。

    那些兵丁看见他们一党人入内,便低声呵斥道:“兀那痞子,来此作甚,没看到我家官爷在午休吗?快给爷滚!”虽然声色俱厉,但却不敢音调过高,还怕吵到了那个酣睡的肥吏。

    项尤儿一党闻言大怒,卫起知道此时动怒不智,于是抬手压住项尤儿等,拱手朗声对那兵丁道:“军爷说笑了,朝廷急征大军,我等也是看到通告前来应征的。此地是应征之地,我等乃应征之人,不知道军爷要让应征之人滚去何处?”他自知相貌出众,在来之前已然用灰土抹脸,稍做掩饰,阿白见他抹脸,也学着一起,于是十二个人均是灰头土脸的标准痞子模样。

    那兵丁一愣,现今主动来应征的基本都是无业不良的痞子流民,却不想这个痞子说的话却绵里藏针,一句挤兑住了他。他结巴道:“让你滚你……你就滚,哪……哪来,这多废话!”他这句话答得着急,便忘了控制音调,这下便将那肥吏从美梦中惊醒。他一拍桌子,艰难起身,开口便向身后那几个兵卒骂道:“爷爷我征兵如此辛苦,此时就休息那么一下,你们也不给我点清静,反了啊……”这时他看见方才那个兵卒用手指着项尤儿一党,这才转过头看向项尤儿他们。

    他欺怂怕恶已久,此时忽然间看见这许多健壮少年,气势登时松了,但也不愿丢了面子,便一拍桌子,仍然是对着兵卒骂道:“不是让你们清场了吗?不会哄走吗?笨得和猪一样!”说着转头在项尤儿一群人身上扫了几眼,憋足了官腔道:“是来参军的?”

    卫起答道:“正是!”

    那肥吏拍了拍桌上两本簿子,一本是兵员登记名册,一本却是账簿。笑道:“一人二十两银子,当面点清,登记好了便算参军了。”

    众人闻言均是惊怒,他们来时本道是校场征兵考量的是年岁、体质与武艺,却不料此时这个征兵使者竟要拿钱说事,众人环视校场,看见考较气力武艺的石锁及兵器一应物事确是蒙尘已久,不由得又是怒上心头。要知齐朝当时官府行吏年入不过七八两银钱,如今这肥吏开口便要一人二十两,这让项尤儿等如何能够接受!

    卫起此时仍然淡定,他再一拱手,问到:“此次征兵是兵部武选司主理,却不知这每人二十两之令是兵部府令还是陛下御令啊?”

    肥吏听闻此言,气焰反涨,撇嘴道:“哟,不服气?爷爷今日来便教教你们。这二十两,只不过是你们的润笔费,就是将你们的名字写在这本子里的钱!哟,该不会是连名字都没有吧……嗯,入伍之后呢,还要补交军械费、护甲费、被服费、行脚费、灶火费、名号费、餐食贴用、维修资费等等,算下来还要个二十来两吧。这还不算,我看你们十来人是同来的吧,想参军之后希望编入一队的,那还需附加择队费与犒军费。而且这军职也有分别,犒军费交得不够,便分在一队,也是杂役伙夫、运输修筑一类,或是前锋送死的角色。喔对了,想要参加左军右军须得加价,差不多一人八十两吧,能建功待遇又好,后军相对便宜,但是基本定了是怀朔镇的人,就是去了最多也就是充当些运送的差使,没意思。而中军的位子是贵人爷们早就占好的,想都别想!”说到这里,这肥吏可谓是唾沫与意兴齐飞,直似那殿前点兵的大将军一般。

    众人被他这番这费那费的言论搅得头晕脑胀,听他的言语,这番参军非得要百十两的银钱不可,也明白了为何围在校场外的人那么多,而校场之中却见不到人,看来蛇蜥所言的“阔绰”便是这个道理。

    只见那肥吏说罢,拿起了桌上那本账簿,在手中拍了拍,接着用手捻了下唇上的鼠须道:“这大中午的本来官爷我不办公的,但看各位军爷都是志愿报国的好男儿,鄙人也颇为倾佩,那各位军爷,这三十两一个人的参军费用是现下缴纳呢,还是吩咐本官的侍卫去取呢?”

    这时李猴儿已然忍不住叫了出来:“不是说二十两吗,怎么又成了三十两?”

    那肥吏嘿嘿冷笑:“哼,敢让本官爷中午加班,自然要多收一半的加班工钱了!你们交不起?那就别在这儿妨碍本爷公务!请……”说罢转头看向他身后的兵卒,那些兵卒也纷纷附和起哄。

    卫起虽早知军中多有贪腐,却不料就连这初级的征兵小吏,占得了征兵的缺,便也跋扈堕落至此,心中暗叹数声,接着盘算了数个方案,正待上前再说,却见身旁的项尤儿一拉他的衣袖,自己走上前去,吊儿郎当地站在肥吏的案前。

    卫起一惊,担心若是惹得这肥吏动怒倒是无妨,若是影响了参军就颇为不便,正要上前阻拦,却被阿白一手拦住,卫起看向阿白,只见阿白摇了摇手,又指了指项尤儿,示意说项尤儿应该能行。

    这时听得项尤儿谑笑道:“孔肥猪,看来这阉了的鸡果然能够长得壮啊!你这新差役当得真够利索,吃赃银都敢吃到北较场来了?”说着吐了口唾沫在手上搓了搓,将案上那本账簿拿起来翻了几页,道:“哟,这账记得够全的啊,顾掌柜公子青明纳银五百两,捐中军百户……吴知事幼弟海云纳银三百两,免于征役……许三多,纳银二十五两,充前锋杂役,被服自备……哟,这还有去处啊,银三千五百两,送与司这个……”说着故意拖慢语音。

    原来这肥吏乃是项尤儿老熟人,原名孔六,原本也并不胖,前年此人曾在南市欺压街坊霸人妻女,当时正遇上了项尤儿等人,于是狠狠教训了他一通。却不料这孔六也颇为蛮横,依然作恶不休,尤其是****妇女之事。这情形让项尤儿他们知晓了,便寻了机会,将他给逮住阉了。没想到这孔六也是钻营之人,被阉之后,竟然给他借势攀上了阉党,去了厂卫司当了值,如今居然还借势去武选司谋求了这个征兵的差事。这两年也许是伙食太好加上体质改变,这孔六竟然变的肥猪一样。

    这孔六被项尤儿阉了之后,心中对这个煞神是畏惧已极,当差之后再也不敢去南市晃悠。方才他耀武扬威,一来是刚刚睡醒,二来也是项尤儿一党脸上尘土脏污,竟然没看出来项尤儿的真身。待得项尤儿上前相认之时,这孔六已是吓得几乎尿了出来,后来听闻他要念那账簿上赃银的去向时,他心知不能让他再看,颤抖着声音对身后的兵卒叫到:“快……快……快抓住这个反贼,他要谋反……要谋反!”

    孔六身后那些兵丁得令,一抽腰刀,便要扑上,项尤儿闪身后退,却听得“叮叮叮”数声过后便是人扑在地上的几声闷响,那几个兵丁连同孔六已被阿白、卫起、狗熊儿制住。卫起剑尖搭在孔六颈旁,冷然不语。项尤儿拿着账簿一拍孔六的脑袋笑道:“肥猪啊,你可真给你们魏公公丢人了啊,这差事你怕是做不好了,这样吧,爷爷我就受个累,耐心教教你如何征兵吧。”孔六闻言,不解项尤儿想做何事,但想来也并非什么好事,却碍于剑在脑旁,于是便大嘴一张,嚎啕大哭了起来。

    项尤儿听闻他哭,也不着急,一踢孔六的******,悠悠道:“哭,尽情哭吧,把你的魏公公哭来,这贪污军饷的罪想必他也能帮你扛下些来,对了,这账本是大人您是亲自送去大理寺那里呢,还是小人派兄弟帮您送……”孔六听闻此言,心中顿觉不妙,刹那间便停住了哭泣。忽然间众人闻得一股骚味升起,却是孔六终于受不住,尿了。

    他收这些银子本非司礼监魏桓这些高级别太监或是朝中权贵授意,说白了也就是他自己中饱私囊的方式,他为了谋得这个差事足足花了三千两银子打点,自己总要从中受益些才行。但这官场也有官场的规矩,他作为征兵小吏,若是不将所纳贿银向上疏通供奉,上级官员便会“过问”他的差事,从而让他权财两空,于是他便私下计算应赋予哪路上司几多银钱,便有了账簿中的银钱“去处”。可是如此的贪腐均是地下行为,不足与外人道,如今要是被这群痞子捅了出去,孔六恐怕就不是掉二弟那么容易了。于是当他听闻项尤儿要将这账簿送去大理寺那里时,他顿时不敢再哭,只是颤抖着嘴唇道:“爷……您可真是小的的煞星啊,爷……要不,小的将您和一众大爷们均列在中军,一应费用全免……全免总成了吧!”

    项尤儿闻言呵呵一笑道:“免了,爷可耐不住那皇帝味儿重的中军!”说着撕下衣襟上的一角布料,捏作一团,转手塞在孔六的嘴中,顺势一脚将他踢入案下,转身对那几个兵卒说道:“你们大人突然家有急事,托鄙人代理征兵一事,你们几个给我呆安生了啊!”说着眼中凶光毕露,接着吩咐几个身形相似的弟兄将那几个兵卒的盔甲换上。那几个兵卒变生突然,也全都吓得没了主意,眼看孔六都被像皮球一般踢来踢去,虽然明知他那“家有急事”纯属胡扯,却也不敢作声,只好顺着项尤儿一党的指示,乖乖脱了兵服,站在一旁,由李猴儿他们看守。

    项尤儿自己则剥了孔六的官服,闻见那上面有尿骚味和酒臭味,心下犹豫了片刻,便还是披在身上,又让兄弟们大体清扫了征兵卫处的秽物,将孔六五花大绑和相应兵卒五花大绑了,孔六仍然塞在案下,那几个兵卒则是扔去了角落之中。

    这时项尤儿身穿孔六的官府,那官府肥大异常,项尤儿这一打扮,着实是像极了那沐猴而冠的猴儿,李猴儿王豆腐狗熊儿等一帮痞子头一次见老大穿戴得人模猴样的,都是忍不住捧腹大笑。项尤儿也自觉好笑,众人笑过,项尤儿便将官府打褶别紧,正了正官帽,指点那几个穿上盔甲的弟兄侍立在身后,接着举起惊堂木“啪”地拍下,待要发表些高论,却一时语塞,于是只好挠了挠头,看向卫起,求助道:“木瓜,这做官该说些啥才算威风?对了,老子不会写字,你来登记应征的人员姓名吧。”说着一指那案上的征兵名册,言下之意,竟然是要冒充这征兵的官儿了。

    卫起方才见项尤儿戏弄孔六,最后将孔六拿下,心中自也是畅快,但还不明项尤儿此举究竟何意,待得他剥下官府自己披上,方才明白了他的意图,心中对项尤儿一时佩服不已,虽然也觉得不妥,但他这些日子里屡屡受到官家的囫囵气,心中只觉得项尤儿此举端的是大胆,也确实是痛快。于是便应道:“自然知晓!”说着上去将取了一套兵卒盔甲带上,坐来案前,翻了翻那征兵名册,思考了片刻,便指点痞子们分头将校场中的兵器架、石锁、弓箭、靶具等物移至场中,又命人出场通知,告诉此番征兵朝廷别有号令说有勇力者与奇才者可免征兵费用,让应征者一一进来测试报名。

    校场之中,项尤儿见卫起指挥有度,只觉心中畅快,便也不插手卫起的调度,只是拿了草叶子逗弄案下的孔六,那肥猪此刻被五花大绑又口不能言,端的是辛苦异常。项尤儿逗了一阵便兴味索然,待得听闻卫起让人传令有勇力及奇才者可免征兵费用时,便询问卫起为何不直接告诉应征的人统统不收费用,卫起答道:“今日已是征兵第二日了,征兵需纳银已成了街头巷议,此刻忽然传出免费之讯必然引人怀疑,若是让应征之人通关方可登记,一来免除民间猜疑,二来也可以考教考教来这应征之人道行,然他们知道机会难得。”项尤儿闻言点头称是。

    校场之中,卫起按照本朝武试制度分付众痞儿各自监考。本朝武试本有射艺、器械、马术、气力、旗识、兵法、世家七项考核,但如今校场局限,加上也不能过分张扬,于是便仅设了气力、射艺、器械与兵识四科,即为让应征者尽量展示自己所长,通过任何一关均可登记,实在无所长处又身体无缺、有志参军之人,卫起便考教其对军事的认识,总之若是不得不参军或者自愿参军的,便创造理由将其登记入册,并不收取银钱。

    卫起让狗熊儿领着数个小痞儿监督石锁较力一关,李猴儿也领着数人监督弓箭射艺术一关,而器械一关独由阿白镇守,而他自己执了笔,端坐在考验兵识这一关。只见阿白蓦然间看见这十八般武器,端的是兴奋异常,自顾自地便在场中玩耍了起来,只见他将刀枪剑戟斧钺钩叉耍得像玩具一般,玩到开心之处甚至几般兵器同时舞动,端的是眼花缭乱。众痞儿知道阿白身手好,此时见他舞弄诸般兵器如此花哨,都觉得厉害好玩,于是纷纷叫好鼓掌。阿白听得众人欢呼,也是越舞越是高兴。卫起在一旁看着,初时也是一样的喝彩,但看到后来也不由得心惊,深以为妙绝。他的武学修为自非在场其他痞子可比,他自小师从桓庐书院,心法是由慕容渊亲传及龙城分院的藏书中学习的,而招式却是从慕容渊身旁的桓庐书院武教官兰监师处学的。

    想到兰监师,卫起心中不由心下悠悠。八年前他拜入慕容渊门下,慕容渊亲自穿他诗文学识,唯独武学一门,慕容渊只能传授他心法,而招式功夫却因为他自身多病,无法演示。于是八年前,负责传授他武艺的便是兰监师,那兰监师虽然个子不高,平日里也少言寡语,还一直蒙面出现,但在小小卫起心中却是魔鬼般存在。因为一旦兰监师开始训导他练习基本功之时便无比严厉,只要卫起任何动作没做到标准,便是一顿鞭子竹条抽打,而且给他设计的训练课程也似乎是恨不得将卫起累死!但这反而激起了小卫起的倔劲儿,他卯起了十足的意志苦练,加上他天赋奇高,三年之内打通魂关,五年之内便将周天扩通,达到了儒佛道墨法兵各家招法融汇的小成境界,这在桓庐书院的范畴之中已算是相当难得的,寻常武学之人纵有名师指导练到五十岁也不见得可以到达此境界。他悟通此境界之后,便兴冲冲地找兰监师比试,两人交战百又十四招之后,他一招“猿延手”磕掉了兰监师手中剑,一个擒拿手扣住兰监师肩膀,却不想入手娇小滑腻,不似男子手臂,他这一晃神之间,兰监师将肩膀挣脱出去,却不意一整条袖管自肩至腕均被卫起撕扯了下来。卫起这下全然呆住了,却见眼前这条玉臂肤白如脂、纤若青葱,却怎会是男子的手,细看之下这玉臂之上还有数道淤青抓痕,却是卫起方才不小心弄伤的。

    卫起正在发呆之时,却不料脸上已挨了重重的一巴掌,待得清醒之时,却看见兰监师站在不远处的一颗小树之旁,背对着自己,右手抚着左臂上的伤痕,背脊正在不断颤抖。卫起此时心中多少有些明白了,原来这兰监师却是女子,他这些年未曾发现,一来由于兰监师总是蒙面寡语,二来他平日里畏惧兰监师,便将她当成是凶猛大汉来想象,加上相识之时他还年幼,存了先入为主的想法,便导致今日方才知晓这兰监师的女子真身。他此时细细思量,从前孩童之时,便觉得这兰监师胸扩腰细,不像是寻常的少年男子,而且这几年随着自己长大,这兰监师的嗓音却似乎越来越细,身材也出落得越发修长凸凹。此刻卫起存了这个想法,再从兰监师的背后的身形看去,眼中全然便是一个仅比自己大一二岁的妙龄少女,却哪里是从前自己心中凶恶不堪的魔鬼训导了。他那时候也算是少年人了,虽对男女之事尚未开窍,但天性之中血气已旺盛,看着兰监师的背影,一时之间竟然呆住了,之后便是心头乱撞、脸上羞红,不知该如何向兰监师说明自己并不知情,方才纯属无心之过。

    方当卫起犹豫之时,却见兰监师双肩颤抖稍停,忽地反脚一个后踢,正踢在卫起胸口,将卫起踢得向后跌去,待到起身之时,兰监师已然不见踪影。

    后来卫起便再也没见过兰监师,每每询问慕容渊之时,慕容渊也只是含笑摇头,说她告假想回师门去继续修炼,如今只怕已经远在天边了。后来没了兰监师的训导,卫起许多武艺似乎再也卯不起当年那般不服输的韧劲,虽然也勤加修炼,却迟迟未有进境,何况当时书院之中、龙城之内卫起早已寻不到任何对手,于是他便收起了心,将精力放在了学识军策、武功心法之上。如今他看见阿白舞弄兵器,他虽凝神细看,却仍然无法看出阿白所属的门派宗系,只是觉得阿白的招式虽然看来破绽百出,但却让人不知该从何破起,例如他这一枪直进,比“杨家枪”中的“一字马”的腕寸低了三分,比“破阵枪”中的“千里横云”角度靠左了两寸,实战之中战刀、战斧等长兵器共有七种破法,而长剑、钢鞭等短兵器也有三种解法,然而此刻被阿白使了出来,却让卫起觉得他的后招难测之极,若是实战对上,则方才所想的十种破解之法均有可能被阿白的后招利用,且阿白那招霸气凛然,冲阵之时若是对上恐怕一招便被他伤了,更不用说他的后招变化如何还全然无法得知。

    卫起这番一想,方觉额头冒汗,心想那晚如果阿白认真与自己放对,自己不知道能过几招,如此一想,便又是对眼前这个阿白高看了许多。他自己武艺高明,武境却停留在“外生”一层,只是能将四海武艺学来运用,却没到“见独”的境界,此刻眼看阿白挥舞诸般兵器的游刃有余的情形,心中仿佛若有所悟,但却仍然好似隔了层窗户纸,但只是感觉得到,却触碰不到。

    待他稍稍回神之时,校场之中已然渐渐有人前来应试,初时只有三五人前来试探,到后来竟有数十人排队等候。一时间场中举重的举重,射靶的射靶,却没人去那兵器架之前与阿白较量,看来众人均是入场之时仔细思量过的,看见阿白舞弄兵刃太过威武,便都纷纷敬而远之。阿白初时自己玩得开心,后来却发现自己这一场无人肯来,便觉得兴味索然,后来便负气停手,背靠着兵器架上的大刀,抱手生闷气。偶尔有那么一个倒霉孩子前来挑战阿白,便被阿白三下五除二地打发了,只好乖乖的去其他科目寻找出路。

    这日忙忙碌碌,转眼便到黄昏,众人均忙于招兵,唯独项尤儿一身宽大官服坐在那里充当官老爷,初时还觉得有趣,后来便越发无聊,在场中游荡来去,这时他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便与卫起商议。原来他见来参军之时痞子较多,而痞子多为无名之人,平日里称呼都是用的诨名,此时一登记,发现满纸的阿猫阿狗,虽然卫起已然将其住址籍贯登上,但却仍是难以分辨。此时应征人员渐少,便让卫起看看能不能一人取一个文雅好区分名字。卫起闻言微惊,心想名字乃是父母长辈方才取得,但他这一日多来与项尤儿相处,也知晓这兄弟的脾气,便也不再客气推辞,取过纸笔,便将除了项尤儿与自己之外的众弟兄的诨名一一写在纸上,却见写的是:“狗熊儿、李猴儿、王豆腐、山鸡、梁猫儿、浩南、酱油仔、赵阿四、沈雀儿与阿白”卫起写完,凝神一想,笑道:“既然大家叫惯了,便用谐音字来取,也方便好记。”说着在便在纸上写起:“苟雄、李厚、王兜、商济、梁淼、胡楠、尤江、赵泗、沈榷与谢白。”最后写到阿白之时,他心中对阿白颇为欣赏,便想给他取个好些的姓氏,他心想据点是在谢家废园,便将阿白的姓氏点成了“谢”。写完之后,与项尤儿一合计,便将自己新取的十二人的名字登记在昌武军应征者名录之中,而项尤儿自然还是项尤儿,卫起自然还是卫起。

    这时围场之中忽然传来密集的“叮叮叮叮”一连串的兵刃相交的声响,却是场中有人在与阿白较量上了。项尤儿见状大喜,便抛下了在一旁忙着登记的卫起,自己挨过去凑热闹了。

    这一个下午阿白闲得慌,正自无聊,却不料黄昏之时却来了个青衣的小个子,别的不挑,径自走向了阿白所在的兵器场。阿白见来人个子矮小,其貌不扬,以为只是一般的不知道情况的应征者,于是开口说道:“这里虽只用和我过了十招,就可以登记了……嗯,不过我太厉害了,你打不过的,你还是直接去登记吧。”他本来不爱说话,这时说得如此多,已然是真心担心这小个子了,这一个下午确实是无人能在他手下走过五招的。

    这时只见那小个子也不多说,冲上前来抽出袖中所藏的匕首便朝阿白刺来,看身形步法颇有扶风忍者风范,他挥动匕首迅速以及,一时间匕首竟似乎幻化出四五个分体,同时朝阿白刺来,阿白仓促应战,手中只有方才把玩的偃月大刀。此时阿白已被短兵器近得身来,只好边退边用大刀格挡,于是兵刃相交,便有了密集的“叮叮”之声。听那声音如同演奏琵琶,一弹指之间便是二十余声过去。那匕首颇为锋利,小个子内力也颇为了得,这番连击竟然将那厚背大刀劈出了许多切痕!

    挡住了这轮突刺,阿白此时心中稍定,只将手中大刀挂身轮转,半径减小,将大刀用使棍的方法抡动,一时间便防御住了匕首的袭击,之后向后上一跃,跃上了兵器架子,手中大刀轮转斩下。这时他身在高处,大刀的威猛之势终于发挥了出来,只见他大刀挥洒扫荡,端的是力劈华山、势扫千军。那小个子此时被他拉开距离,匕首的狠与快顿时无处施展,便将两个匕首一抛,从腰间解下一盘长鞭,“劈啪啪”挥动,又与阿白斗了起来。

    这时换成了长鞭与大刀相斗,大刀虽长,但却长不过长鞭,且柔能克刚,只见这小个子拖、带、崩、弹之间,便将阿白的大刀带得左右偏斜,准头大失。阿白此刻遇上了这等劲敌,心中畅快至极,劈了数刀之后,便将大刀一插,反手将架上铁枪抽出,枪花一挽,分心便向小个子攻去。这枪法主要以击、刺、甩、震为主,不似大刀讲究挥斩。只见阿白翻身一招“虎摆尾”,双手一崩枪杆,那枪头反刺之时,哗啦啦震开了四五处枪影。一时枪入蛟龙,鞭若游蟒,斗得好不激烈。

    小个子见讨不到好,于是长鞭在地上一卷,地上的匕首被长鞭卷起,缠在鞭头,竟然成了一个连鞭带匕首的奇门兵器,恰似长了长牙的巨蛇一般。其实阿白自己的兽牙匕与牵丝索本也能达到如此效果,但此刻自己遇上,阿白顿时觉得好玩,于是便在场中兜兜转转,将那场中的大斧、铁锏、长矛、大刀均是用得伤痕累累,还有些木质持柄的兵器直接便被那鞭子挥舞的匕首削成棍子。阿白无奈,最后便拿了条熟铜棍与小个子缠斗。要说剑是百兵之王,那棍便是百兵之贼,使来最是灵活多变,巧妙百出。此时阿白玩心已起,便一路将熟铜棍耍得泼风一般,挡、顶、挥、盘、绞、砸流畅异常。小个子似乎也没料到面前这个少年如此难缠,于是发了狠,越发地将匕首长鞭挥舞得凌厉狠辣。

    这二人在场中来来回回斗了不下百招,虽然阿白更多是在玩耍,但那小个子的武艺也确实了得,却见到得第一百三十二招之时,小个子长鞭将阿白熟铜棍一带,左手匕首搭上熟铜棍,顺势削向阿白右手持棍的五指,阿白见状,右手一松,左手将棍儿一翻,棍尖便搭在了小个子的脖子之旁,阿白拿着熟铜棍一个劲得意地傻笑,意思便是“我赢了”。那小个子却呆呆站立,忽然间全身战栗,脸色发黑,嘴角一丝血迹?白沫从唇边渗出,接着身子便僵硬地向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阿白见状大惊,他本来对这个对手相当欣赏,心中已经在思考要不要说些“承让”这类话,他不似卫起这般腹有诗书,也不如项尤儿天生口才,心中正在犹豫之时,却见到小个子开始抽搐倒下,他心知自己力道并不大,且这小个子的内力颇为了得,自己只是一棍虚点,应该不至于伤到了他。但此刻也不容他多想,只是闪身上前,一把将小个子抱住,而心中的疑惑却是越来越大。

    项尤儿在一旁观战,看见阿白取胜也是分外高兴,不只开心自己的兄弟武艺超群,也高兴又给他遇到了一条好汉,他正待上前结交之时,却见这小个子倒下,他见过街坊中有人发作羊癫疯时的景象,此时心念电转,知道这小个子必是有羊癫疯的症状,与阿白一番剧战之后便已然发作。他见阿白接住了那小个子,便大叫道:“敲开他的嘴,别让他咬断了舌头。”阿白闻言,一手用力一捏小个子的颊车穴与迎香穴令小个子嘴张开,一手运气按摩他至阳穴。只见小个子口中吐出一口血,眼睛缓缓睁开,发现自己在阿白怀中,于是转手一拳擂在阿白胸口。他这时刚刚醒来,神智气力均未恢复,但这一拳也是将阿白打得龇牙咧嘴。却见他也不看阿白,自己向旁边走了几步,盘膝坐地,自顾自地运起气来。

    众人眼睁睁看着小个子运气之时,校场口忽然马蹄声响,一个衣着鲜亮的宦官模样的人带了四五个护卫,急匆匆地冲进校场,直到征兵卫前,方才下马,下马之后便大咧咧地拿起桌上的征兵册看了起来,同时口中问道:“孔六呢?今日征兵情况如何啊?应征积不积极啊?”卫起方才见这帮人纵马前来,心知该来的还是来了,于是他略一思忖,便打了一个躬,道:“我们孔六爷前去各府呈送今日收益了……今日前来的人员中有油水的不多。”

    只听得那宦官“啪”地一马鞭抽在了案上,尖声叫到:“孔六这头肥猪!也不看看如今是谁要领军出征,这征兵的活计他还敢如此贪污!快,把他叫回来!魏公公说了,谁都不许影响征兵一事,更不许从中拿一分钱!明日若是孔六这猪头不能征满半数,爷爷保证将他身上的膘全部熬成油!”说罢冷哼数声,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这几句话虽短,但案下被绑着的孔六听得却是真真切切,这声音正是他一直依仗的魏公公手下的少监钱宁,他一向对这钱宁打点得不余余力,钱宁平日里对他也是颇为关照。且昨日将征兵所得赃款送与钱宁之时,钱宁还许了他升任之愿,却不料这时说翻脸就翻脸,听语气便相识要把他生吃了一般。

    这孔六不知道的是,钱宁昨日领了孔六缴来的赃银,隔天转手便进贡给了大太监魏桓,不料却被魏桓一通臭骂。原来此次乃是魏桓护驾亲征,本来他在殿上只是请求十万昌武军,但皇上却开口二十万,他于是自觉得意非常,心中暗想二十万军队对上了慕容岘的两万军队,定然是手到擒来,到时候自己名号之上便又要增添一个卫国大将军的荣誉了。正在自得之时,却知晓钱宁一党不顾是自己出征,还在靠征兵敛财,这让他如何不怒,于是便让人狠狠地抽了钱宁十几个耳刮子,同时告诫其不要阻碍征兵一事。钱宁本意是送了银子讨点上司欢心的,却反而被打了耳光,于是一口气便全要洒在孔六身上。若不是此刻孔六还被绑着,多半此时已然被熬成了油了。

    这一番打断,校场中的小个子运气已毕,却见他蹒跚站起,铁青着脸走到征兵处,开口道:“应征。”说话的嗓音沙哑低沉,不见喜怒,显然方才抽搐也让他口舌受伤。卫起心知此人不欲多言,于是举笔问道:“姓名。”

    “贺山。”

    “欲参何军。”

    “与你们一队。”小个子眼神冷冽,说罢转身便走,背影幽暗,没入夜色之中。

    项尤儿方才见这小个子身手好,本还想开口结交,但不料这小个子竟然开口便要与自己人为一队,想来应是与阿白相斗一场之后有了惺惺相惜之意了吧,总之不是坏事。

    这时天色已黑,项尤儿等将孔六几人扯出,松了绑,孔六这时再不敢造次,加上方才听得钱宁言语,这时便跪倒在项尤儿等人身前,磕头如捣蒜,央求项尤儿一党不要将自己私收贿银之事说出去,只要他们不说,自己愿意听任项尤儿差遣。

    项尤儿等人大喜,说实话他们这一下午玩得颇为开心,如若得能再玩几日这征兵戍卫的差事应是挺好。卫起为防孔六一党反悔,便从身上取了个小小瓷瓶,从中倒了几粒药丸给孔六等人服下,顺手又拍了他们几处穴位,告诉他们此药十日之后发作,若不及时吃了他独门的解药,便会七窍流血而死,因此让他不得稍有异心。

    这话原本均是编出来骗孔六等的,那药不过是些止咳通气的药丸,和卫起所按的穴位加起来只不过会有些气胀腹痛的反应而已。但孔六等如今已将项尤儿一党当成了煞星一般,又看见这卫起一路均是指挥若定,便自然信了,只是拼命点头磕头。

    这一日时侯已晚,便吩咐孔六拿了些吃食来大家分了,项尤儿等人便就地在征兵卫休息了,让商济与胡楠二人回谢家废园通告其他兄弟相应情形。一个时辰左右,却见拉拉杂杂来了四五十个痞儿,原来商济与胡楠回去与兄弟们一说这今日大闹征兵卫的风光经过,这一众孩儿全给听羡慕了,纷纷吵闹着要看老大穿官服的样子,于是一帮人便奔赴北校场,路上遇到了其他痞子,难免又要添油加醋一番,于是项尤儿便被描述成了打虎英雄一般,于是一路下来竟然纠集了四五十个痞子。

    卫起见状,心想如此张扬终究不好,于是示意项尤儿尽量收敛。项尤儿会意,其实他也不想此时将事态太过宣扬,毕竟要是弄砸了可能不只是不能参军那么容易,也许自己一帮兄弟或许都要受连累吃官司的,但他清楚此刻要是赶他们走,可能反而让这些痞子出去乱说。于是稍微思索,便开始胡扯说征兵的孔六是他的老熟人了,他其实只是帮朋友的忙而已。说着还把孔六扯过来勾肩搭背地亲热了一番,孔六虽然额头冒汗,但还是强装笑颜应和一番。项尤儿演罢,便与众人说道如若是要来参军便来登记。来看热闹的众痞子听罢此言,均觉无聊,他们本以为项尤儿在演“造反”大戏,却不料他只是攀上了个当官的靠山,来打打杂而已,半点都没有想象中的威风,于是便哄然四散,留下来个把想要参军的,项尤儿便让卫起一一登记了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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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齐书·高宗实录》:“缚征兵吏以教之,吏明,遂解。”

    《南周志·枭王志略》:“缚征兵吏以代之,吏惧,莫能言。”

    陆沉夫《北齐南周考》:“时北齐高宗尚为游侠,教之以理或非其性,然南周北齐互为敌国,则或有偏颇。孰为的史,莫能道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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