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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飞奔下六楼再冲上六楼,然后精疲力竭地在黑压压的人头中辨认空仁的位置,幸好他没让我失望,给我占了个可以做不少小动作的地方。待我心平气静下来,我掏出刚才慕雪给的那张字条来,左看右看,却没弄明白到底写了什么,横竖只看到一串数字,难道是她的电话号码么?可为何还平白多出“#*”此类的符号呢?我一边疑惑地盯着空仁一边思考这个问题,如此心不在焉地想了半晌,这倒让空仁觉得莫名其妙了。

    “我脸上有什么不成?”他忽然问。

    “当然没有。”我答。

    “那你这样看了半天?让我觉得怪恶心的。”

    “为什么?”

    “被你个大男人那么津津有味地看着,是正常人都觉得恶心,我说,你该不会有那嗜好吧?”我知道空仁又不自觉地开始往奇怪的方向想了。

    “你别误会了,我可没那种嗜好!可能的话,我比你想象得还正常好几百倍!”

    “哦?”他煞有介事地打量了我一番“好吧,还算有点说服力!”他说。

    “看你脸上最近又多出好几颗痘痘,定是想女人想多了,又没地方发泄,憋得不行,才长出来的吧?”他又开始恶趣味的调侃,让我浑身不自在。

    “好好,你说的完全正确。”我知道辩解无用,只好敷衍。

    “想正经东西,让我静一会儿吧。”我说。

    “那我不打扰你,继续!”空仁这回倒很识趣,不过也很可能只是不热心的假象。

    我想了半节课,终没能想明白那张纸上的数字和符号究竟是什么意思,于是作罢,本想认真听完高数这样的主课,可上两节“文明史”累积的疲劳连篇累牍地袭来,我竟不知不觉睡去。我正酣睡如死一般,忽然隐约听到空仁的声音,如同从异次元传来一样虚无缥缈。

    “喂!江流,该醒了,下课了,吃饭吃饭!”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含糊地咕哝了声“等等!”接着再次倒下,本来意识是清醒的知道该起来了,可身体却完全不似自己的,根本不听大脑指挥,挣扎了半天,等到神经恢复对四肢的控制,再抬头看时,四下已空无一人,空仁也不知去向。我摸出手机看时间,屏幕上的电子时钟闪烁着“6:32”的字样,我神经兮兮地以为自己眼花了,于是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又看一遍,没错,的确是六点半,这下我整个人突然醒了个透,万没想到我再次倒下去后竟过了快四十分钟,完全不是意识里以为的十分钟,我很快就近乎绝望了----七点还要赶去酒吧上班,这下岂不是又得挨扣了?我顾不得许多,只是抽了背包冲出教室。

    当我近乎断气的冲到酒吧员工专用房间时,正撞上同事们换好工作服,正在锁衣柜,他们用异样的眼神打量着我,面无表情地看着我那垂死挣扎的模样,然后不约而同的看看表,走出去,关上门,就如同看到子弹从无暇的防弹玻璃前迎面飞来一般,突然震惊,但转瞬又恢复平静,然后麻木的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东西。

    更衣室里显出死一样的沉寂,除了我那急促的喘息。我咽了口干涩的吐沫,定了定神,走到自己的衣柜旁,扔掉轻飘飘的背包,换上工作服。

    我的工作简单至极,无非是端盘子,结帐,领人进包厢这类千篇一律的杂活,再有便是算做半个吉他手,之所以这么说,还得拜某个留小辫的“墨镜”吉他手所赐,他时不时为一些不必要的争执大打出手,而后被正义的使者们揪进看守所,或是因为懒惰成性吃了因放置过久,然后变得色彩斑斓的食物而卧倒公寓,总之一旦发生这样那样的意外,我便成了最好的顶替对象。

    虽然他总给我添些多余的工作,让我平白多出一堆事来,但我并不讨厌他,确切点说,我还挺喜欢他,在我看来,尽管他话不多,却是个豪爽之人,平日里也没少给我照顾。我喜欢称呼他为“墨镜”,并不仅仅因为他总爱戴一副好似熊猫眼圈般巨大圆柄墨镜的缘故,更因为他瘦削的脸盘实在是很适合这样的一个称之为墨镜的东西,而当他无所事事时,必会将那副墨镜摘下,然后仔细地擦了又擦,手法甚是地道,称之为艺术丝毫不为过,等到完工后,是个人都会怀疑那镜片是不是抹了鞋油或是亮白剂,竟能如此洁净,在昏暗的舞厅里似乎都可发出几百兆的亮光。

    对于这样一个如此珍视墨镜的人来说,我想来想去都认为,如果不称呼其为墨镜倒是一桩很对不起他的事来,我每每如此称呼,他都显出很得意的模样,可见他很是喜欢这绰号,如此一来二去,便成了这间小小酒吧里不成文的规定。

    我在三小时零七分的时间里,端了二十二杯咖啡和一百六十三杯饮料,外加七十九份水果拼盘,并给三十四张桌子结了帐,其间被一浓妆艳抹的女人纠缠了四分钟,两个穿着体面的男士为了放错牛奶和砂糖的咖啡,把我折腾了五个来回,一个看起来本不面善的年轻人给了我份颇丰的小费,本以为今晚的工作行将结束,谁知老板又叫住我。

    “快快,去换衣服,墨镜恐怕来不了了,今晚你去顶一顶!”

    我并未多话,径直去更衣室换衣服。

    我换完全套装备出现在舞台中央,台下一边嘘声,大概谁也没料到一个毫不起眼的男侍竟会是吉他手吧!我避开刺眼的舞台灯朝下面望去,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如同沸腾的黑米粥在锅中蠕动翻滚,我一眼瞥见人群中一个穿黑色风衣的男孩,尽管不很耀眼,却散发着一股不寻常的气质,于是不由自主地又多看了一眼,忽明忽暗的迷彩探照灯下,他正低头在琢磨着什么,对于周遭的喧闹充耳不闻,耳郭上一排淡红色的耳钉在隐约闪烁。

    鼓手已经将前奏敲完,并示意我们可以开始,我稍稍对了对音,跟着鼓声的节奏,贝司与键盘已顺次加入,待第一节的合奏完结,我也加入到其中。我并非不喜欢弹吉他,也绝不是对自己的水平毫无信心,只是讨厌在聚光灯与众目睽睽之下的弹奏,对我来说,那简直如同中世纪因亵渎耶和华而被绑在广场石柱上示众的异教徒一般,除了接受受被剥光衣服等待火焚的煎熬外再没好死的方法了。

    我头也不抬的边看乐谱边拨完一首“加洲旅馆”,听到下面的欢呼与口哨,感觉浑身不自在,不经意地抬头,看到刚才那个长着白净脸蛋的男孩已站起身来,手中提着一把红棕色的低音贝司,在众人的嘘声中走到台前。

    “可以帮我合演下这首曲子么?”他说这话时,藏在背后的手从黑暗里递出一叠花花绿绿的本子,“拜托了!”他诚恳地请求。

    原来刚才他一直在琢磨的就是这个。我与其他三人交换了眼神,片刻的沉默,谁都没有要去应答的意思,男孩无助地看了我一眼,大概我的打扮过于正派,与舞台上其余三人的另类打扮有些格格不入,相较之下,我或许更像个正常人。

    我有点无奈,尽管不很情愿,但还是放下吉他,把他拉上台来。

    “那么,给我看看你的乐谱。”我开口道,然后从他手里接过谱子,仔细的看了几页。尽管不是我喜欢的节奏类型,小节与小节之间的衔接也显得幼稚滑稽,然而慢慢的过渡下去却总能找到精妙之处,如此细细品味,竟也觉得不失为一篇不错的曲谱。

    “你自己写的?”我问。

    “不不,”他诚惶诚恐地答,“我可写不出这样的谱子呢,是朋友,是我朋友作的,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你觉得怎样?”

    “能弹来听听?”我并未回答他的问题。。

    “这……当然是没问题啦!”他略显羞涩的微微一笑,如释重负地嘘了口气,然后举起那把黑亮的电贝司,酝酿了片刻,接着五指在六弦间跳动起来,随之浑厚而震撼的金属音渐渐在舞台上蔓延。

    听着这音乐,我突然有些恍惚,急速的变调产生一种瞬息聚散的爆破力,在肉眼无法看清的微观世界穿透鼓膜,抵达人意志可以触及的层面,潜藏的种种情感便在顷刻间如洪流般奔涌而出,形成巨大的旋涡,我整个人像被那旋涡吸进去一样,随着波涛奔向远方。

    我被如此的旋律感染并感动着,不经意地向台下望去,此刻竟出奇安静,所有人都被这旋律感动了么?我疑惑地再次看看男孩仍沉醉在演奏中的身影,忽然就觉得他的身影本不该那样,为什么我会这么想呢?我一点也不明白,但当时就是觉得一定不是我所眼见的这模样。我这样想的时候,乐声戛然而止。

    “怎么了?”台下有人问。

    “我……可不可以和你一起演奏呢?”男孩询问地看着我。

    “哎?你,开玩笑吧?”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是这样的,是真的想请你与我一起演奏。”

    “这……我可是刚刚才看到这乐谱吧?”

    “是这样。”他当即回答。

    “你马上就让我跟着你一起弹奏这曲?”

    “没错!”

    他的回答竟如此理直气壮,肯定得没分毫让步,真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逻辑思维出了问题,再不就是上帝得了老年痴呆,把本来虚幻的梦境变成了现实,我脑袋麻木的不行,狠不得想一头撞死在棉花糖上。

    “你不会是把我当成什么音乐家了吧?哪有第一次看过的谱子就让别人给弹奏出来的,这也太差强人意了吧,而且----”我咽了口吐沫,看了看台下想一探究竟的人们,对于舞台上神色各异的我们充满了好奇,急切地想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而且还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使劲给他眼色。

    “你可以试试看嘛!”老板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背后,“刚才那曲吸引了不少顾客,你就再接着弹一下好了。”他压底声音对我说。

    我知道说什么也没用了,于是又翻看了一遍放在面前的乐谱。

    “可以试试,但我可不能保证不出错喔!”我没好气地说。

    仅仅看和听是远不够的,当我以自己的五指去感受这支曲子时,才更深刻的体会到这点,主旋律无不透着舒缓平静之意,然而急转直下的变调却让人有种呼之欲出的压抑感,这确实是一支非常值得人用心去弹奏的曲子,并且越是投入越能了解到深刻。

    所有的人都被这股不可思议的旋律俘获,以至一曲终了,在场的男男女女都像失去生气的雕塑般,连喘息声都不曾发出,直到余音散去良久,才响起如雷的掌声和尖厉的口哨。

    对于自己的表现,我实在有点不敢恭维,虽然在弹之前也放出话说有可能会失误,可说是一码事,做又是另一码事,特别在弹到变调的部分时,因为脑子里有着“总不至于有这种衔接的吧?不可能有这种样子的乐谱出现”此类想法,于是不自然的手就慢了一拍,等意识到时,断音和错误早已铸成,再来补救时,莫不过于拆东墙补西墙的尴尬,竟出现手忙脚乱拨错弦而发出明显杂音来的状况,我有些垂头丧气,不能完美的演奏,于我来说实在是件令人无法宽心的事。

    “谢谢!”当一切结束后,他握住我的手,一个劲地摇。

    “不必客气,”我说,“没能演好,也没什么需要感谢的地方。”

    “啊,这、这种事别放在心上,我第一次弹时可是错得还要厉害呢,你真的已经弹得很好啦!”他惶恐地看了看我,见我面无表情,又连忙补上一句:“没有骗你,是真的!”

    “所以我说,我最讨厌舞台……”我并未说出口,只是在肚子里对自己如是抱怨。

    “那个----”

    “什么?”

    “请问,怎么称呼?啊,对了,问别人姓名前得先自报家门呢!我叫林杰飞,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么?”

    “尹江流。”

    “我有个请求,请无论如何帮帮我。”他将被汗水浸湿的前额头发胡乱地撩向两鬓。

    “是什么?”

    “我想让你帮我去演这首曲子,在两个月后的家长会上”

    我开始头痛,不想再和他多罗嗦下去。但转念一想,既然都到这份上了,不管答应或不答应,总也要把话说清楚了,以免节外生枝,于是立马回绝。

    “这要求恐怕我不能答应。”我说。

    “为什么不能呢?”

    “这不是明摆着的----我并没有什么非得帮你的理由吧,而且,家长会这样的场面,该说是过去记忆里对它就产生了畏惧感好呢,还是说生来就对它就只有坏的印象好呢,总之,要我去那地方演奏倒不如把我杀了的好。”

    “真的不行么?”他面露悲伤地看着我,“我已经找了一个多月了,你是唯一一个看起来很用心去演奏的人,如果可以真的恳请你再考虑考虑。”

    “恕难从命。”

    “这曲谱我留下给你吧。”他大概知道无法说服我,便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提起那把黑亮的吉他走下台去,“对了,我以后每个周三晚上都会来的!再见!”他很坚决的说,然后转身离开。

    我再也说不出什么,还能说不出什么呢?最有效的莫过于卷了铺盖从这酒吧一走了之,以后再不来打工,可是不用说,那肯定又会弄成自讨苦吃的后果,搞不好连下个月的水电费都交不起,我无不如吃黄莲的哑巴般,有苦都叫不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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