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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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门，眼前的房间比起潇湘楼要小了一半有余；设施也只有两张床铺、简单被褥、衣架盆架，外加一间小小的厕所。
眼见装潢如此简单，冯恩却舒了口气：
“好了，现在就我们两个了。”
他转身对七玉说着，拉着她一同走进房间。
从江船上下来的时候朱颜和袁野就带着墨奇和两人分手了，冯恩也没问她们去了哪里：反正朱颜说了这应天府是大明的留都，苏格不敢追到这来。
所以在那之后冯恩和七玉自己进了城、找了间客栈住下。这间小小的客栈坐落在应天府内城的西北侧，就在从码头进城的大路边。
正午时分的进城大道上车流涌动、然而内城边缘的人口并不密集，所以坐落于此的客栈房间里也比较安静。
冯恩立刻躺在了床上，一路上的战斗和昨夜的无眠所累积的疲惫终于被他给全部释放了出来。可刚一躺下，周围的安静又让他不禁开始想事情：
“银票得兑成现钱，胖老头给我的信我还得确认一下，他的那个朋友我说不定也应该去拜访拜访……再过两天就是入阁试了，应该又会见到朱颜——”
想到这，冯恩忽然有些愣神：
再见面？还要见到她那张阴晴不定的脸？
车上吵成那样，临走的时候还故意扭过头去……
“在想什么呢。”
听见七玉的声音，冯恩转过头去——只见她也躺在床上、圆溜溜的黑眼睛看着自己。
“进城路上的我给你说过我的事情，你也记得我给你提到过的这封信吧？”
冯恩抽出那张封皮没有字迹、只是在背面画着个锤形标记的信件：
“收留我的那老铁匠说他有朋友在这城里，应该就要靠这去找他。找到之后，应该对我们俩即将参加的入阁试有帮助。”
“现在去？”七玉翻身趴在床上，“我有些困……”
“没关系，我也很累。”冯恩闭上眼睛，“睡一觉吧，下午再说。”
合上眼睛，从窗缝轻轻吹入的风在两人的耳边编织出适宜入睡的宁静；很快，冯恩就睡着了——
“啊，我差点忘了。就算睡着，现在我也算是‘醒着’。”
梦境之中，冯恩看着四周昏暗的世界，不禁有些头疼：他想睡个闭上眼睛啥都不用想的好觉，但他也明白在入梦之后驭灵者就永远都会做梦。
“虽说这好像不会影响到我身体的休息，但还是有些不习惯……不过记得胖老头说过梦里是最好的修行的地方，就让我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想着王澄的话，冯恩唤出希声，与平素别无二致的它漂浮在冯恩眼前，墨绿的眼瞳里目光平静。
好了，现在要怎么做呢……
挠着脑袋的冯恩有些后悔当初没有好好听王澄教他的东西，现在再去回忆也只能想起个一星半点。眼前的希声也不给他任何提示，他便转而开始在这梦境的世界里寻找线索——
这时候，终于有声音传进他的耳朵：
“救我……”
很陌生，很苍老，听着悠远深邃——本该如此，冯恩却总觉得这声音就在耳后不远处。
“谁在说话？”
扫视四周，周围的梦境一片黑暗，冯恩也没有办法改变这个现状、只能靠着双脚跑向他判断的声源位置，而那个声音也又一次地响了起来：
“救救我庇护的百姓们……救救我……”
恳切、悲哀、焦急，就像是哭不出来的那种沙哑被冯恩清楚地听在耳里。
这让他跑得更快，所以他立刻就看见了一样陌生却熟悉的东西——
城墙，从未在他之前的梦中出现过的城墙；高耸近天、绵延四方，一眼望去没有边际。
它的每一块砖石上虽然痕迹斑驳、却都浮动着金黄色的灵光。
灵光仿佛察觉了冯恩的注视，在他眼中渐渐凝作一条巨龙：长身、密鳞，头上有角、颌下有须，四足各生利爪如勾，身体上下两侧有鬃似火。
然而这条巨龙并没有它本该具有的威势，盘踞在城墙上的它耷拉着头，平静得几乎可以说是微弱的龙吟被冯恩听得越来越清楚——
那听着并非休憩时的浅息、却更像是重伤下的残喘。
“救我……救救火焰，”它的须间飘出话音，“火快要灭了……”
火要灭了？
疑惑让冯恩将目光移向龙身，登时愣住：
金鳞之上布满了细碎的黑点、正与周围的金光展开拉锯般的对峙——互相覆盖、互相吞噬，就像无数小虫在啃食着巨龙的身体。
这些黑点……是黑潮的余波！
不会错的，冯恩想着，这种死寂只可能是黑潮。
“我要怎么救你！”
虽然不知道这城墙、这龙到底是为何物、从何而来，冯恩也还是对着它高声开口——
沉默中，巨龙的气息忽然一滞、随即重重一舒：
它睁开了眼。
尽管只是微微地分开了上下眼睑、但那细小的缝隙里射来的目光也不禁让冯恩胸口发闷。只见澄黄色的眸子中央点着纯白的瞳孔，里面充盈着着闪耀辉煌的赤金色光芒。
冯恩看着那金色光芒流出它的眼眸，整个梦境世界随之变作了纯粹耀眼的白、将他淹没。
“救我……”
苍老的话音在耳边响起，只见龙身上无数的黑点瞬间爆开、试图吞噬这闪耀的白光；两者结成漩涡、越转越快。
处在漩涡中央的冯恩感觉到自己在被这两束光芒剧烈拉扯，不禁想要逃离——
“冯恩？冯恩！”
七玉的惊呼让他终于睁开了眼。
“……刚才你做噩梦了？”她声音里满是担忧，“我看见你睡着的时候手脚还在动，就像是想挣脱什么一样。我轻轻叫你你也没反应，幸好现在醒了过来……”
听见她气息长舒，冯恩起身，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没事，反正只是梦。我第一次试着在梦里修炼驭灵，也难免会遭遇到小意外；你也不用太担心，我倒怕我吵醒了你睡觉。”
“嗯……其实我当时已经醒了，毕竟我们睡了快四个时辰，都申正二刻了。”
“都下午了啊。”冯恩转眼看向窗外，“那不妨我们现在出发找人，顺便去吃晚饭？”
眼见七玉点头应允，冯恩便和她换好衣服走出门去。
看着空白的信封，冯恩决定还是先找个人多的地方打听打听，所以就带着七玉向城中心出发了。而越往里走，街上车马行人越来越多，商铺酒馆食肆的排布也越是密集。
然而太安静了。
这里是应天，曾是大明国都，却在成祖皇帝继位之后被降作留都、京城移至北边——这部分历史和自己所在的那个世界恰好有所重叠，所以冯恩记得很清楚。
这也正是他此刻感到惊讶的原因：陪都也应该有陪都的繁华，更何况这里的人口比起筑城起码多上数十倍，人群间响起的声音却不到筑城的十分之一。
车轮滚动，马匹嘶鸣，而人群沉默。
定睛看去，只见攒动的众人少有移动，黑压压地坐在街上、仰头看向天空——
“冯恩，这里的人好怪啊……”
七玉疑惑地小声开口，冯恩却冷静地答她：
“他们……好像是在晒太阳”
观察，让冯恩很快明白了这种沉默的来由——阳光之下，黑色的薄雾从每个人的身上蒸发出来、缓缓飘向天空。
“他们应该都是黑潮的受害者。”
他沉声说道，同时有回忆现于脑海。
“黑潮……不是会将人一点不剩的吞掉吗。”
“不一定的，我见过有的人从里面逃出来——那之后，就和这些人一个模样了。”
而后两人一直前行，沿路晒太阳的人也并未减少。一张张无表情的麻木面容几乎毫无改变，不论他们性别是男是女、年龄是长是幼，衣着是锦是麻。
所有这些身上残留着黑雾的人群都愣愣地望着天空，无神的眼里映着太阳的光，里面都带着相同的神色：
一种渴求、依赖乃至于畏惧。
于此同时，有黑雾出现在眼白之中，如飞蝗般扑向太阳、随即破碎。
冯恩仿佛能听到“我不想死”这四个字在人群中回响，还有哭声、叹声、屏息声……在他的脑海里萦绕不去。
就这样走在这立木般的人群里，冯恩和七玉两人却是如入无人之境。
这时，冯恩感觉到袖子被拉了一下，转回头的他立刻注意到了七玉不自然的神色。
“不用害怕，他们虽然被黑潮所害，终究也还是人。”他柔声开口。
“……嗯。”
七玉轻轻点头，看着应该是放心了。
不过就在七玉点头的下一瞬间，冯恩却突然感觉到有他人的目光扫过自己。
虽然仅仅只是瞬间，但这几束目光——对，不止一束的目光——让他非常不舒服。
周围要么是受黑潮所害、呆立原地的人群；要么就是和自己一样的普通人在走着各自的路。四周细碎的杂音中也没有突现的噪鸣……却就是有某种“不同”：
就像周围无数根不会有交集的平行线里出现了交叉、出现了汇聚在自己和七玉身上的线——
“算了，”他想着摇了摇头，“还是找人吧。”
于是冯恩两人继续走着，而太阳也向西移着、直至沉入地下。
没有了能压制黑潮的日光，群聚在街道上的人们也各自回到了屋舍之中。而走在路上的冯恩和七玉不仅找到与信封上所画形状相同的徽记，便连个打听消息的地方也没能找到。
人们要么不说话要么一靠近就匆匆走开，怎么打听？总不能大街上把谁敲晕了问他有没有看过这标记吧。
摇头甩出自己脑子里胡乱的想法，扫视四周的冯恩打起精神、向着七玉说道：
“饿不饿，要不咱们歇会儿？”
“不饿……”
七玉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四周，突然凝固：
“等等，冯恩你别动！”
“怎么了？”
只见七玉突然靠上来没有再咚；虽然感到奇怪、冯恩的内心也升起了警觉：
“莫非周围有你认识的人？”
“……嗯，他……他好像看见我了。”
“我看看——”
护着七玉、冯恩扫视四周，在目光到达身后的瞬间定格：
“是不是那个站在对面的街边上、穿着一身白布深衣的少年。”
“……！”
发现七玉屏息，冯恩就知道自己猜对了——毕竟仅仅隔着马路的距离，要知道谁多看了谁一眼对他来说并不困难。
“不过他看着不像是坏人。”
摸着下巴，冯恩开始端详远处的那少年：
“身材高大、五官长得端正、皮肤也比我白；仪表不凡，身边还有几个随从——我猜他就是你之前提到过的‘少爷’吧。”
“嗯……”七玉默默点头。
“所以你在怕什么？”
看着她眉头紧皱、轻咬嘴唇，冯恩的声音略有些冷：
“之前不是他帮你逃出来的么？就算现在他身旁有随从，你也能凭着素履之往全身而退。”
“不，我——”
在她欲言又止之际，希声却让冯恩听见了自身后响起的话音：
“七玉？”
随着那白衣少年这声自语般的疑问，冯恩看见眼前的七玉立刻转身疾奔——毫无征兆、却又顺理成章。
愣了刹那，冯恩立刻抬脚追了上去。
一个转角，两个转角，三个转角；街道越来越窄，人也越来越少；唯有灯光暗淡地照着路、照着巷子里的两人。
小巷四下无人、两侧全是紧闭的门窗，异常安静。追上七玉的冯恩没有直接向她走近、而是在她身后三步距离的地方站定。
“你跑什么。”
“现在我不想见他。”七玉话音淡然，“你还想找人吗，找不到的话我就回去了。”
“站住。”
转身，却见冯恩神色急切，七玉不禁唤出素履之往凝在脚下——
“听，仔细听。”
冯恩不由分说地抓住她的手臂、身后浮现的希声伸手按上她的耳朵：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在我们离开街上之后不久，就有四个脚步朝着我们来了，前面两个，后面三个。如果你不想被人抓住，那就听我的。”
七玉怔了小会儿，最终还是点了头。
抓着她的冯恩立刻快步向前、冲出巷口到达另一条路上——果然左边的另一条路上正站着两个人，他们的张望恰好与此刻冯恩观察的目光撞在一起。
想要逃离的急切在这一瞬间被惊诧所覆盖。
不只冯恩，七玉的脚步也为之一滞，因为他们看到了那两个人的模样：
黑衣黑衫，黑刀，无表情的面容。
是铁军。
推开门，眼前的房间比起潇湘楼要小了一半有余；设施也只有两张床铺、简单被褥、衣架盆架，外加一间小小的厕所。
眼见装潢如此简单，冯恩却舒了口气：
“好了，现在就我们两个了。”
他转身对七玉说着，拉着她一同走进房间。
从江船上下来的时候朱颜和袁野就带着墨奇和两人分手了，冯恩也没问她们去了哪里：反正朱颜说了这应天府是大明的留都，苏格不敢追到这来。
所以在那之后冯恩和七玉自己进了城、找了间客栈住下。这间小小的客栈坐落在应天府内城的西北侧，就在从码头进城的大路边。
正午时分的进城大道上车流涌动、然而内城边缘的人口并不密集，所以坐落于此的客栈房间里也比较安静。
冯恩立刻躺在了床上，一路上的战斗和昨夜的无眠所累积的疲惫终于被他给全部释放了出来。可刚一躺下，周围的安静又让他不禁开始想事情：
“银票得兑成现钱，胖老头给我的信我还得确认一下，他的那个朋友我说不定也应该去拜访拜访……再过两天就是入阁试了，应该又会见到朱颜——”
想到这，冯恩忽然有些愣神：
再见面？还要见到她那张阴晴不定的脸？
车上吵成那样，临走的时候还故意扭过头去……
“在想什么呢。”
听见七玉的声音，冯恩转过头去——只见她也躺在床上、圆溜溜的黑眼睛看着自己。
“进城路上的我给你说过我的事情，你也记得我给你提到过的这封信吧？”
冯恩抽出那张封皮没有字迹、只是在背面画着个锤形标记的信件：
“收留我的那老铁匠说他有朋友在这城里，应该就要靠这去找他。找到之后，应该对我们俩即将参加的入阁试有帮助。”
“现在去？”七玉翻身趴在床上，“我有些困……”
“没关系，我也很累。”冯恩闭上眼睛，“睡一觉吧，下午再说。”
合上眼睛，从窗缝轻轻吹入的风在两人的耳边编织出适宜入睡的宁静；很快，冯恩就睡着了——
“啊，我差点忘了。就算睡着，现在我也算是‘醒着’。”
梦境之中，冯恩看着四周昏暗的世界，不禁有些头疼：他想睡个闭上眼睛啥都不用想的好觉，但他也明白在入梦之后驭灵者就永远都会做梦。
“虽说这好像不会影响到我身体的休息，但还是有些不习惯……不过记得胖老头说过梦里是最好的修行的地方，就让我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想着王澄的话，冯恩唤出希声，与平素别无二致的它漂浮在冯恩眼前，墨绿的眼瞳里目光平静。
好了，现在要怎么做呢……
挠着脑袋的冯恩有些后悔当初没有好好听王澄教他的东西，现在再去回忆也只能想起个一星半点。眼前的希声也不给他任何提示，他便转而开始在这梦境的世界里寻找线索——
这时候，终于有声音传进他的耳朵：
“救我……”
很陌生，很苍老，听着悠远深邃——本该如此，冯恩却总觉得这声音就在耳后不远处。
“谁在说话？”
扫视四周，周围的梦境一片黑暗，冯恩也没有办法改变这个现状、只能靠着双脚跑向他判断的声源位置，而那个声音也又一次地响了起来：
“救救我庇护的百姓们……救救我……”
恳切、悲哀、焦急，就像是哭不出来的那种沙哑被冯恩清楚地听在耳里。
这让他跑得更快，所以他立刻就看见了一样陌生却熟悉的东西——
城墙，从未在他之前的梦中出现过的城墙；高耸近天、绵延四方，一眼望去没有边际。
它的每一块砖石上虽然痕迹斑驳、却都浮动着金黄色的灵光。
灵光仿佛察觉了冯恩的注视，在他眼中渐渐凝作一条巨龙：长身、密鳞，头上有角、颌下有须，四足各生利爪如勾，身体上下两侧有鬃似火。
然而这条巨龙并没有它本该具有的威势，盘踞在城墙上的它耷拉着头，平静得几乎可以说是微弱的龙吟被冯恩听得越来越清楚——
那听着并非休憩时的浅息、却更像是重伤下的残喘。
“救我……救救火焰，”它的须间飘出话音，“火快要灭了……”
火要灭了？
疑惑让冯恩将目光移向龙身，登时愣住：
金鳞之上布满了细碎的黑点、正与周围的金光展开拉锯般的对峙——互相覆盖、互相吞噬，就像无数小虫在啃食着巨龙的身体。
这些黑点……是黑潮的余波！
不会错的，冯恩想着，这种死寂只可能是黑潮。
“我要怎么救你！”
虽然不知道这城墙、这龙到底是为何物、从何而来，冯恩也还是对着它高声开口——
沉默中，巨龙的气息忽然一滞、随即重重一舒：
它睁开了眼。
尽管只是微微地分开了上下眼睑、但那细小的缝隙里射来的目光也不禁让冯恩胸口发闷。只见澄黄色的眸子中央点着纯白的瞳孔，里面充盈着着闪耀辉煌的赤金色光芒。
冯恩看着那金色光芒流出它的眼眸，整个梦境世界随之变作了纯粹耀眼的白、将他淹没。
“救我……”
苍老的话音在耳边响起，只见龙身上无数的黑点瞬间爆开、试图吞噬这闪耀的白光；两者结成漩涡、越转越快。
处在漩涡中央的冯恩感觉到自己在被这两束光芒剧烈拉扯，不禁想要逃离——
“冯恩？冯恩！”
七玉的惊呼让他终于睁开了眼。
“……刚才你做噩梦了？”她声音里满是担忧，“我看见你睡着的时候手脚还在动，就像是想挣脱什么一样。我轻轻叫你你也没反应，幸好现在醒了过来……”
听见她气息长舒，冯恩起身，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没事，反正只是梦。我第一次试着在梦里修炼驭灵，也难免会遭遇到小意外；你也不用太担心，我倒怕我吵醒了你睡觉。”
“嗯……其实我当时已经醒了，毕竟我们睡了快四个时辰，都申正二刻了。”
“都下午了啊。”冯恩转眼看向窗外，“那不妨我们现在出发找人，顺便去吃晚饭？”
眼见七玉点头应允，冯恩便和她换好衣服走出门去。
看着空白的信封，冯恩决定还是先找个人多的地方打听打听，所以就带着七玉向城中心出发了。而越往里走，街上车马行人越来越多，商铺酒馆食肆的排布也越是密集。
然而太安静了。
这里是应天，曾是大明国都，却在成祖皇帝继位之后被降作留都、京城移至北边——这部分历史和自己所在的那个世界恰好有所重叠，所以冯恩记得很清楚。
这也正是他此刻感到惊讶的原因：陪都也应该有陪都的繁华，更何况这里的人口比起筑城起码多上数十倍，人群间响起的声音却不到筑城的十分之一。
车轮滚动，马匹嘶鸣，而人群沉默。
定睛看去，只见攒动的众人少有移动，黑压压地坐在街上、仰头看向天空——
“冯恩，这里的人好怪啊……”
七玉疑惑地小声开口，冯恩却冷静地答她：
“他们……好像是在晒太阳”
观察，让冯恩很快明白了这种沉默的来由——阳光之下，黑色的薄雾从每个人的身上蒸发出来、缓缓飘向天空。
“他们应该都是黑潮的受害者。”
他沉声说道，同时有回忆现于脑海。
“黑潮……不是会将人一点不剩的吞掉吗。”
“不一定的，我见过有的人从里面逃出来——那之后，就和这些人一个模样了。”
而后两人一直前行，沿路晒太阳的人也并未减少。一张张无表情的麻木面容几乎毫无改变，不论他们性别是男是女、年龄是长是幼，衣着是锦是麻。
所有这些身上残留着黑雾的人群都愣愣地望着天空，无神的眼里映着太阳的光，里面都带着相同的神色：
一种渴求、依赖乃至于畏惧。
于此同时，有黑雾出现在眼白之中，如飞蝗般扑向太阳、随即破碎。
冯恩仿佛能听到“我不想死”这四个字在人群中回响，还有哭声、叹声、屏息声……在他的脑海里萦绕不去。
就这样走在这立木般的人群里，冯恩和七玉两人却是如入无人之境。
这时，冯恩感觉到袖子被拉了一下，转回头的他立刻注意到了七玉不自然的神色。
“不用害怕，他们虽然被黑潮所害，终究也还是人。”他柔声开口。
“……嗯。”
七玉轻轻点头，看着应该是放心了。
不过就在七玉点头的下一瞬间，冯恩却突然感觉到有他人的目光扫过自己。
虽然仅仅只是瞬间，但这几束目光——对，不止一束的目光——让他非常不舒服。
周围要么是受黑潮所害、呆立原地的人群；要么就是和自己一样的普通人在走着各自的路。四周细碎的杂音中也没有突现的噪鸣……却就是有某种“不同”：
就像周围无数根不会有交集的平行线里出现了交叉、出现了汇聚在自己和七玉身上的线——
“算了，”他想着摇了摇头，“还是找人吧。”
于是冯恩两人继续走着，而太阳也向西移着、直至沉入地下。
没有了能压制黑潮的日光，群聚在街道上的人们也各自回到了屋舍之中。而走在路上的冯恩和七玉不仅找到与信封上所画形状相同的徽记，便连个打听消息的地方也没能找到。
人们要么不说话要么一靠近就匆匆走开，怎么打听？总不能大街上把谁敲晕了问他有没有看过这标记吧。
摇头甩出自己脑子里胡乱的想法，扫视四周的冯恩打起精神、向着七玉说道：
“饿不饿，要不咱们歇会儿？”
“不饿……”
七玉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四周，突然凝固：
“等等，冯恩你别动！”
“怎么了？”
只见七玉突然靠上来没有再咚；虽然感到奇怪、冯恩的内心也升起了警觉：
“莫非周围有你认识的人？”
“……嗯，他……他好像看见我了。”
“我看看——”
护着七玉、冯恩扫视四周，在目光到达身后的瞬间定格：
“是不是那个站在对面的街边上、穿着一身白布深衣的少年。”
“……！”
发现七玉屏息，冯恩就知道自己猜对了——毕竟仅仅隔着马路的距离，要知道谁多看了谁一眼对他来说并不困难。
“不过他看着不像是坏人。”
摸着下巴，冯恩开始端详远处的那少年：
“身材高大、五官长得端正、皮肤也比我白；仪表不凡，身边还有几个随从——我猜他就是你之前提到过的‘少爷’吧。”
“嗯……”七玉默默点头。
“所以你在怕什么？”
看着她眉头紧皱、轻咬嘴唇，冯恩的声音略有些冷：
“之前不是他帮你逃出来的么？就算现在他身旁有随从，你也能凭着素履之往全身而退。”
“不，我——”
在她欲言又止之际，希声却让冯恩听见了自身后响起的话音：
“七玉？”
随着那白衣少年这声自语般的疑问，冯恩看见眼前的七玉立刻转身疾奔——毫无征兆、却又顺理成章。
愣了刹那，冯恩立刻抬脚追了上去。
一个转角，两个转角，三个转角；街道越来越窄，人也越来越少；唯有灯光暗淡地照着路、照着巷子里的两人。
小巷四下无人、两侧全是紧闭的门窗，异常安静。追上七玉的冯恩没有直接向她走近、而是在她身后三步距离的地方站定。
“你跑什么。”
“现在我不想见他。”七玉话音淡然，“你还想找人吗，找不到的话我就回去了。”
“站住。”
转身，却见冯恩神色急切，七玉不禁唤出素履之往凝在脚下——
“听，仔细听。”
冯恩不由分说地抓住她的手臂、身后浮现的希声伸手按上她的耳朵：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在我们离开街上之后不久，就有四个脚步朝着我们来了，前面两个，后面三个。如果你不想被人抓住，那就听我的。”
七玉怔了小会儿，最终还是点了头。
抓着她的冯恩立刻快步向前、冲出巷口到达另一条路上——果然左边的另一条路上正站着两个人，他们的张望恰好与此刻冯恩观察的目光撞在一起。
想要逃离的急切在这一瞬间被惊诧所覆盖。
不只冯恩，七玉的脚步也为之一滞，因为他们看到了那两个人的模样：
黑衣黑衫，黑刀，无表情的面容。
是铁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