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反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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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敏盯着“罗捕快”的头顶，这个人与秦山、玉猪都有关系，上一次他在治疗中不打一声招呼就走了,到如今这个样子跪着,反差实在有点大。
而他现在的身份又成了吴王的手下。外面大夫那么多,也不乏有名的,吴王却独独请她一人进来。
反常即为妖。
而面前斑驳的木门,总让她有一种感觉,这个门会是潘多拉的盒子吗？
可她站在此处,心里反而不怕了。
若仅仅只是身世问题,也就算了,但妹妹到了京城，之后她又做了那样一个梦。
她总觉得这些线索都交织在了一起，虽然她无法理清，但是已经有了一种难以说明的直觉，妹妹私奔一事，也许真有什么不对,而且还和她的身世有关。
李连宇见周敏神色平静，没有问他任何问题,反而觉得奇怪,微微抬起头，又见周敏正盯着自己，急忙站起来，低着头，弓着腰，向里面回报：“周大夫来了。”
周敏听到这样的称呼，心就更定了。
门缓缓推开。
出来的却是两位身着夏衫的女子，周敏不动声色地跟着二人进去，才明白这是为何。
屋内的热气简直让人难以忍受，若是寒冬也就罢了，可现在天已经回暖，饶是周敏已经减了衣衫，也觉得又闷又热，让人很想开窗户把热气散出去。
玄妙观观主的静室并不大，进屋后，周敏看到一白发道人盘腿坐在蒲垫之上，想来应该是玉虚道长，可是他与周敏想象中的形象完全不同，长相极其普通，似乎除了白发以外也看不出什么仙风道骨，头发乱糟糟地，倒是脸上一直带着笑，问道：“可是周佐的侄女？”
周敏知道二叔是极其尊重这位观主的，便忙行了个礼：“是，我是周佐的侄女，名字叫周敏，是吴王派人请我来给他看病的……”
正说着只听到内室有声音传来，周敏透过珠帘看到一个十分宽大的身影从里面走了出来，她原以为是一个大胖子，等那两个女子上前挑开珠帘才发现那人不仅不胖，反而还瘦得很，只是身上不知穿了多少层衣服，外面还披着一件厚重的裘衣。
这屋里都已经这么热了，他居然还穿这么多？
其中一个侍女低声说道：“王爷，周姑娘请来了。”
吴王点点头，等他看到周敏的相貌时，还是有些愣住了，想到若是早见她这张脸，大概也不用查那么多事情了。
周敏再次行礼：“拜见吴王。”
吴王轻轻点头：“上前来看诊吧。”声音极其嘶哑，带着一种让人难受地压抑，仿佛有人在时刻掐着他的脖子一般。
周敏带着疑问上前，才看清他的相貌，长得只能算是端正，人非常瘦，脸上无光，颧骨很高，嘴巴半张着，且喘息声很重，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
屋里这么热，他穿如此厚的衣服，却好像刚刚好一般。
还真是奇怪！
她伸出手指，轻轻搭在他冰冷的手腕处，细细诊起脉来，屋内热气蒸腾，然而一旦看诊，她就完全忽略了那些不舒服的感觉，注意力都在手指传来的脉搏上。
室内，安静极了，吴王眼神幽深，细看面前人的眉眼，又见她如此镇定，心中只觉得宽慰，人倒是很沉稳。
周敏忽而问道：“您饮食如何？”
一旁的侍女低声大道：“王爷这次偶感风寒，喉咙肿痛，已经有几天水米难进。”
又细问起居日常，知道这王爷病情确实复杂，有哮喘，又有胃痛，十分怕冷，到了夏天也常穿棉服，一旦感染伤寒，又会喉咙梗塞，如有异物，无法进食。
她又看了之前大夫的方子，或按哮喘治，或按胃痛治，或认为是阳气大虚，用温阳之剂，病情却没有丝毫减轻。
其六脉细微无力，如今既然无法吞咽，那是不是应以噎膈治呢。
要知食管可是上连咽喉，下连胃口，且与气管相邻，这样想来也许病位不在其他地方，正是胸隔之处，周敏想到此，眼睛一亮，又问：“胸口可有觉得发闷？”
吴王轻轻点了点头，眼神越发复杂了。
周敏松了一口气，在侍女的伺候下写了方子，等侍女将方子递给玉虚道长，他还是安然盘坐地上：“你可亲自为老道我讲一讲，你觉得吴王是何病啊？”
“我认为吴王之病，位置在食道气机不利，中气不足，脾胃阳虚，初起可能只是觉得饮食难下，或者下咽稍急就胸前哽噎，日复一日，则浊气逆上，以致每食必噎，只能进些汤食，虽然前医用药调理，但下药太过慎重，病未全去，之后反而加重，导致水饮不下，食涩不下，可能还会泛吐白沫，不知我说的可对？”
吴王又再次打量起周敏来，原本他并未对周敏的医术抱多大希望，可现在看来，是自己想错了，能以女子之身闯出名医之名来，怕是有些真本事的。
一旁的侍女也是吃惊，眼神里透出几分欣喜：“周大夫所说，全都对了。”
坐在地上的玉虚道长循循善诱地问，仿佛是故意要让周敏多说一些：“那他为何怕冷至此呢？”
周敏又接着答道：“最开始是气滞痰凝，后来生化之源缺乏，自然会形神俱衰，阳气衰微，畏寒肢冷。”
噎膈多由七情郁结导致，胸中填塞，一口气上不得下不得，怕是跟这位王爷的人生遭遇有关。
“那你会如何开方呢？”玉虚观主满意地点点头。
周敏思索一下：“我觉得应该以补足中气为主，益气回阳，降逆开膈，但是也只能稍稍缓解症状，能否治愈我并没有把握。”
清代名医余震曾论：“风劳鼓膈，四大恶疾，而噎膈尤恶，十有九死。”
吴王之前若没有名医救治，怕早就没命了。
玉虚道长等周敏说完，才站起来，随意指指一旁的桌子：“周大夫，快去开方吧。”
吴王倒不是第一次听到大夫说没把握了，忍着喉咙得痛苦，自嘲地笑了几声，便咳嗽起来，一旁的侍女忙上前，端茶的端茶，顺背的顺背。
等周细写好方子，玉虚倒是不客气地直接拿过来看：“方子看着不错，只是用药太过大胆了，他既然已经怕冷成这样，你居然还敢用性寒之药。”
“因为阳损及阴，津液枯竭，若是贸然补气，可能更会伤阴，再说胸隔当中，应该降逆散结，若用滋补之药反而会加重壅塞，绝无裨益，所以我用了人参以温补元阳之气，也用养阴之药生津降逆，使得补正而不伤阴，散结而不伤正。”
玉虚道长听了大笑几声：“阴中取阳，阳中取阴，正该如此才能调和阴阳！”
吴王也跟着点了头，侍女便从玉虚道长手里拿过方子，径自去煎药了。
周敏被请出来后，跟着“罗捕快”往厢房走去，他们说要留她下来，以防吴王病情有变，周敏早有准备，也并未拒绝。
二人路过一个小院子时，只见院中有不少人在排队，中间一个男子甚为出众：“他们是？”
李连宇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看到那当中长相最为出色的男子，眼神里那种对他们的蔑视又冒了出来：“这是向吴王自荐的学子。”语气极其淡漠。
周敏听了点点头，没有过多地停留，继续跟着他往厢房走去。
到了房间，她就直接躺倒在床上，闭目养神，以防万一有什么事情，还有精神应对。
直到晚饭时分，那两个漂亮的侍女来请她过去赴宴。
去的依旧是那个闷热的静室，但好在这次侍女提前给她准备了一套夏衫和厚披风，倒比白天时舒服多了。
而玉虚道长并未列席，吴王面前仅放了一碗稀粥，另一边作为上放着一些素菜，说是王爷的宴席，可未免太过简单了一些。
一侍女上前，热情地请周敏坐下，替吴王说道：“周大夫，请吧，王爷请您不要拘束。”
周敏看着眼前的菜肴，因有心事，多少有些吃不下去，吴王更是连汤匙都没动。
他原还觉得这个丫头太过镇定，可现在看她饭量不多，想来毕竟才二十，心里还是知道害怕的。
周敏则是看到吴王一点也没吃，下意识地担忧了起来，也不知道病人一会儿能不能喝下药。
一顿饭很快就用完了，周敏又等吴王吃完药，可依旧没见吴王提及别的事情。
事实上吴王也没有说几句话，许多事情都是身边人代他说的。那侍女有时候还会自作主张地随意调侃周敏几句，仿佛她和他们很亲近一般。
周敏见吴王并不太想说话，便告辞先离开了，晚上依旧是努力沉下心来，好好睡觉。
果然，到了第二天，周敏吃完早饭之后，再一次得到了吴王的召见。
吴王见到周敏朝气十足，笑了笑：“看来周大夫睡得不错啊。”说话声音已经不似前日嘶哑。
“山中空气清新，确实很适合休养精神。”她是大夫，自然知道多思伤脾，有心事之时，饭量减少很正常，若是硬逼着自己吃下去，反而运化不好。
可是安稳心神，睡好觉，保证头脑清晰绝对是有必要的。
吴王听她这样说，笑容加深了一些，临危不乱倒是难得，便请她坐到棋盘前，关切地问：“你可会下棋？”
周敏摇摇头；“不会。”
“那弹琴？”
“也不会。”
“画画，刺绣，”见周敏还是摇头，他略微迟疑：“就会医术？”
“对，只懂医术。”
吴王拿起白玉棋子，冰冰凉凉的触感让他微微有些不舒服：“你医术这么好，如果想学其他，估计也会很快上手的，武威就有一个棋士，我可以引荐你去跟他学一两年……”
“吴王您夸赞了，其实在下并不是聪慧之人，所以自小决心从医以来，一直以学习医术为第一要务，也只喜欢学医，对于其他并没有什么兴趣研究。”
周敏实在不觉得有什么事情能比得上治病救人有意思，大千世界虽好，但她只取医术这一瓢，其他可以欣赏玩一玩，但没必要特意撇下医馆出去拜师学艺。
吴王将手上的白棋放在棋盘上，语气里未免带了一些可惜：“你随意下即可。”
他下棋从来喜欢执白色。
废太子去世时，正是雷雨交加之夜，他只记得四处黑洞洞的，之后便是那漫天的白色……
也许眼前的人与他父亲实在太过相像，许多记忆都涌上了心头，吴王心情难免沉重了一些。
吴王见周敏随意落了一子，又拿起一个棋子在手里摸索，犹豫了一下，才道：“你可有什么想问的？”
“想问……”周敏想了想，才接着说：“想问您想说什么？”
吴王听了良久都不发一言，因这样的怪病，他两颊上几乎没有什么肉，那瘦削的脸更显得异常冷峻，此时不知想到了什么，整个人散发着寒气。
之后他的声音像是从巨大的冰川之下传来，带着那蚀骨的冷：“你应该知道，我是废太子长子，而你是他的唯一的亲生女。”
而先太子连个谥号都没有，听说原本定了“刺”这个字，可不知为何又没有下诏。葬礼规格还不如一般皇子，极其仓促就办完了。
周敏感受到凛然之气，总觉得屋内的热气都降了几分，吴王那冰冰凉凉的话语缠绕在她心头。
他忽然伸出那骨节突出的手，又再次落下一个白子，轻轻咳嗽了一声，才道：“该你了，继续问吧，能说的我自会说，不该告诉你的，我也不会多一个字。”语气阴沉了不少。
周敏若有所思，拿起黑子，落子之后才继续问道：“那我亲生母亲是谁？”
“姓蒋，坞城人士，当年父亲在坞城劳军时所纳的婢女，当时并未跟随回京，你出生时，父亲已经被废，本来稳婆是要将你扔到野地，可是却遇到周家人用……”吴王说着轻笑一声，“仅仅三十个铜板就买走了。”
其中一个稳婆正是秦山的母亲。
现在他还记得听秦山复述这一段时自己的怒气，不过秦山的家人都被那些人杀掉，也算咎由自取。
谋反之事不过是冤案，也只有这件事，算是废太子在世时唯一的污点了。
之前皇帝本有心为父亲平反，毕竟当年牵连不少人，他手中能用的人抬少了，但被有心人士挑起此事，平反之事也只得放下了。
“我还有一个问题，希望能得到您的解答……”
吴王看着棋盘上连着放的两个棋子，轻轻叹了口气，果然是一点棋艺都不懂么：“说吧……”
“我妹妹叫周蓉，吴王可知道？”
吴王眼睛一眯，语速变得更慢了，仿佛不停地在斟酌字句：“我不知周蓉，倒知道一位蒋蓉，顶的就是你的名分，如今在皇陵守陵，听说嫁给了一个护卫。”
“是因为你们抓错人了吗？”
“不是我，而是他们。”吴王干脆也横着放了一子，“不过你不需要知道他们是谁。”
“可是这么多年没人发现人抓错了吗？”
自己又没死，周家也还在，就没人想要查一查？
吴王没有说下去，他不想说周敏的存在不过是为了证实废太子行为不当，德行不堪，当时闹得虽然热闹，又找到了确实的记录，皇帝一生气，就把自称是太子之女的“蒋蓉”关到了皇陵。
而那个冒出来的姓蒋的一家也都发配到西南之地了。风声过去了，谁还会理会，关在皇陵的到底是真是假。
“那我妹妹还能回家吗？”
周敏的问话到让吴王一愣，她没有问他打不打算认她，反而更在乎那位周家的妹妹。
可想到那个假的妹妹，吴王就有点头疼：“你怎么知道你妹妹与此事有关的？”
周敏据实相告：“之前我家收到了妹妹的来信，说是她与男人私奔多年，如今落户京城，已经生下一子，让我们不要为她担忧，只是她没办法回坞城来了……”此时再次说出来，真是字字珠心。
周敏努力压制住心伤，又在棋盘上落下一子，静等吴王接下来的话。
吴王眼神微妙，想不到那个人倒有几分聪明，磨得那些人能传一封信回来，看来许是他们太过自信，也太过瞧不起周家人这样的无权无势的平头百姓了吧。
“那我也跟你说个实话，我现在不能认你，你妹妹一时也无法回来，你在坞城才是最安全的。”吴王的语气里少见的有了一丝温度。
他来之前皇帝叮嘱过，现在不是时候。
“您是说，不仅妹妹回不来，我们也不能去京城？”
“对，你们一家都不能进京，也进不了京，之前我就已经派人暗地保护你了，大概那些人也没想对你家怎么样，所以你们最好就在坞城这么生活下去……”
“我知道这确实是委屈你了。”
周敏摇摇头：“委屈的是我妹妹。”家里日子虽然难，但毕竟一家人在一起，也不知道那些人使了什么手段，让周蓉听命的。
周敏起身跪在地上，将早起写好的治疗方案献上：“希望吴王能够保我妹妹一命。”
上面写的是一年四季吴王的用药思路，她不知道这些够不够分量，让吴王多费一费心。
吴王接过那张纸，忽然心中惆怅，他这妹妹没有养在皇家，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呢。
若是在皇家，除了同胞兄弟姐妹，断不会为了其他血缘亲人这么着想的。
周敏一夜难眠，白天接受的信息太多，她还是有点难以消化，何况这吴王话总是说得含糊，很多关键之处周敏都想不通，也不知道这中间到底牵扯多少人。
难道祖父和父亲知道她的身世，在世时才疏远了二叔一家吗。
不过她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倒霉，这种出身还能惨成这个样子，之前原身还差点被害死。
周敏在木板床上翻来覆去，既然已经入了局，手上虽然是一副烂牌，但还是要尽量打好它。
早起周敏没了前一天的精神，一开门，就看到了威武霸气的王旭，身穿盔甲，直挺挺地站在院子中，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了。
周敏揉了揉眼睛：“校尉大人？”忙行个礼，“可是军中有事？”
王旭本有许多话要讲，可看到她这副样子，不知为何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你很好！”说完就迈步离开了。
周敏楞在原地好久才回了神，我很好？
那位漂亮侍女很快领人打来了水，也带来了换洗的衣物。
这衣服比昨天的更好看，颜色也很适合周敏，只是她今日脸色不好，心情也不佳，所以也没多在意，只忧心地问：“我家人可上山了？”
“吴王已经派人去请了，您吃完早饭就可以见到他们了。”
昨日说好了，吴王会亲自和周家人解释周蓉的事情。
等周敏去吃早饭的时候，就听到静室里面的吵闹声，忽见校尉怒气冲冲地从屋里出来，看到周敏居然还换了新衣服，他愣了一下，才又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指着她：“你很好！”
周敏纳闷，现在也好，刚才也罢，校尉这个样子，真不像是夸人的啊，他吃错药了？
可她转眼一想，不对啊，他的药都是自己开的。
王旭下山后，正巧碰到被吴王接来的周家人，周佐以为是侄女看好了吴王的病才有机会见一见那位“倒霉”王爷，心中得意，特地穿上自己又土又豪的新衣。
李氏和周顺原本是很担心的，毕竟周敏嘱咐他们，若是两日不回，就去告诉校尉大人一声，可此时看到校尉大人就在山下，便急忙上前见礼。
校尉一跃上马，原本心情极其不悦，但还是挤出几分笑意，应付周家人。
又想到刚刚吴王的话，他还是满肚子的火气，他钓了好久的鱼，居然有人想要捞走，没门！
周敏盯着“罗捕快”的头顶，这个人与秦山、玉猪都有关系，上一次他在治疗中不打一声招呼就走了,到如今这个样子跪着,反差实在有点大。
而他现在的身份又成了吴王的手下。外面大夫那么多,也不乏有名的,吴王却独独请她一人进来。
反常即为妖。
而面前斑驳的木门,总让她有一种感觉,这个门会是潘多拉的盒子吗？
可她站在此处,心里反而不怕了。
若仅仅只是身世问题,也就算了,但妹妹到了京城，之后她又做了那样一个梦。
她总觉得这些线索都交织在了一起，虽然她无法理清，但是已经有了一种难以说明的直觉，妹妹私奔一事，也许真有什么不对,而且还和她的身世有关。
李连宇见周敏神色平静，没有问他任何问题,反而觉得奇怪,微微抬起头，又见周敏正盯着自己，急忙站起来，低着头，弓着腰，向里面回报：“周大夫来了。”
周敏听到这样的称呼，心就更定了。
门缓缓推开。
出来的却是两位身着夏衫的女子，周敏不动声色地跟着二人进去，才明白这是为何。
屋内的热气简直让人难以忍受，若是寒冬也就罢了，可现在天已经回暖，饶是周敏已经减了衣衫，也觉得又闷又热，让人很想开窗户把热气散出去。
玄妙观观主的静室并不大，进屋后，周敏看到一白发道人盘腿坐在蒲垫之上，想来应该是玉虚道长，可是他与周敏想象中的形象完全不同，长相极其普通，似乎除了白发以外也看不出什么仙风道骨，头发乱糟糟地，倒是脸上一直带着笑，问道：“可是周佐的侄女？”
周敏知道二叔是极其尊重这位观主的，便忙行了个礼：“是，我是周佐的侄女，名字叫周敏，是吴王派人请我来给他看病的……”
正说着只听到内室有声音传来，周敏透过珠帘看到一个十分宽大的身影从里面走了出来，她原以为是一个大胖子，等那两个女子上前挑开珠帘才发现那人不仅不胖，反而还瘦得很，只是身上不知穿了多少层衣服，外面还披着一件厚重的裘衣。
这屋里都已经这么热了，他居然还穿这么多？
其中一个侍女低声说道：“王爷，周姑娘请来了。”
吴王点点头，等他看到周敏的相貌时，还是有些愣住了，想到若是早见她这张脸，大概也不用查那么多事情了。
周敏再次行礼：“拜见吴王。”
吴王轻轻点头：“上前来看诊吧。”声音极其嘶哑，带着一种让人难受地压抑，仿佛有人在时刻掐着他的脖子一般。
周敏带着疑问上前，才看清他的相貌，长得只能算是端正，人非常瘦，脸上无光，颧骨很高，嘴巴半张着，且喘息声很重，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
屋里这么热，他穿如此厚的衣服，却好像刚刚好一般。
还真是奇怪！
她伸出手指，轻轻搭在他冰冷的手腕处，细细诊起脉来，屋内热气蒸腾，然而一旦看诊，她就完全忽略了那些不舒服的感觉，注意力都在手指传来的脉搏上。
室内，安静极了，吴王眼神幽深，细看面前人的眉眼，又见她如此镇定，心中只觉得宽慰，人倒是很沉稳。
周敏忽而问道：“您饮食如何？”
一旁的侍女低声大道：“王爷这次偶感风寒，喉咙肿痛，已经有几天水米难进。”
又细问起居日常，知道这王爷病情确实复杂，有哮喘，又有胃痛，十分怕冷，到了夏天也常穿棉服，一旦感染伤寒，又会喉咙梗塞，如有异物，无法进食。
她又看了之前大夫的方子，或按哮喘治，或按胃痛治，或认为是阳气大虚，用温阳之剂，病情却没有丝毫减轻。
其六脉细微无力，如今既然无法吞咽，那是不是应以噎膈治呢。
要知食管可是上连咽喉，下连胃口，且与气管相邻，这样想来也许病位不在其他地方，正是胸隔之处，周敏想到此，眼睛一亮，又问：“胸口可有觉得发闷？”
吴王轻轻点了点头，眼神越发复杂了。
周敏松了一口气，在侍女的伺候下写了方子，等侍女将方子递给玉虚道长，他还是安然盘坐地上：“你可亲自为老道我讲一讲，你觉得吴王是何病啊？”
“我认为吴王之病，位置在食道气机不利，中气不足，脾胃阳虚，初起可能只是觉得饮食难下，或者下咽稍急就胸前哽噎，日复一日，则浊气逆上，以致每食必噎，只能进些汤食，虽然前医用药调理，但下药太过慎重，病未全去，之后反而加重，导致水饮不下，食涩不下，可能还会泛吐白沫，不知我说的可对？”
吴王又再次打量起周敏来，原本他并未对周敏的医术抱多大希望，可现在看来，是自己想错了，能以女子之身闯出名医之名来，怕是有些真本事的。
一旁的侍女也是吃惊，眼神里透出几分欣喜：“周大夫所说，全都对了。”
坐在地上的玉虚道长循循善诱地问，仿佛是故意要让周敏多说一些：“那他为何怕冷至此呢？”
周敏又接着答道：“最开始是气滞痰凝，后来生化之源缺乏，自然会形神俱衰，阳气衰微，畏寒肢冷。”
噎膈多由七情郁结导致，胸中填塞，一口气上不得下不得，怕是跟这位王爷的人生遭遇有关。
“那你会如何开方呢？”玉虚观主满意地点点头。
周敏思索一下：“我觉得应该以补足中气为主，益气回阳，降逆开膈，但是也只能稍稍缓解症状，能否治愈我并没有把握。”
清代名医余震曾论：“风劳鼓膈，四大恶疾，而噎膈尤恶，十有九死。”
吴王之前若没有名医救治，怕早就没命了。
玉虚道长等周敏说完，才站起来，随意指指一旁的桌子：“周大夫，快去开方吧。”
吴王倒不是第一次听到大夫说没把握了，忍着喉咙得痛苦，自嘲地笑了几声，便咳嗽起来，一旁的侍女忙上前，端茶的端茶，顺背的顺背。
等周细写好方子，玉虚倒是不客气地直接拿过来看：“方子看着不错，只是用药太过大胆了，他既然已经怕冷成这样，你居然还敢用性寒之药。”
“因为阳损及阴，津液枯竭，若是贸然补气，可能更会伤阴，再说胸隔当中，应该降逆散结，若用滋补之药反而会加重壅塞，绝无裨益，所以我用了人参以温补元阳之气，也用养阴之药生津降逆，使得补正而不伤阴，散结而不伤正。”
玉虚道长听了大笑几声：“阴中取阳，阳中取阴，正该如此才能调和阴阳！”
吴王也跟着点了头，侍女便从玉虚道长手里拿过方子，径自去煎药了。
周敏被请出来后，跟着“罗捕快”往厢房走去，他们说要留她下来，以防吴王病情有变，周敏早有准备，也并未拒绝。
二人路过一个小院子时，只见院中有不少人在排队，中间一个男子甚为出众：“他们是？”
李连宇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看到那当中长相最为出色的男子，眼神里那种对他们的蔑视又冒了出来：“这是向吴王自荐的学子。”语气极其淡漠。
周敏听了点点头，没有过多地停留，继续跟着他往厢房走去。
到了房间，她就直接躺倒在床上，闭目养神，以防万一有什么事情，还有精神应对。
直到晚饭时分，那两个漂亮的侍女来请她过去赴宴。
去的依旧是那个闷热的静室，但好在这次侍女提前给她准备了一套夏衫和厚披风，倒比白天时舒服多了。
而玉虚道长并未列席，吴王面前仅放了一碗稀粥，另一边作为上放着一些素菜，说是王爷的宴席，可未免太过简单了一些。
一侍女上前，热情地请周敏坐下，替吴王说道：“周大夫，请吧，王爷请您不要拘束。”
周敏看着眼前的菜肴，因有心事，多少有些吃不下去，吴王更是连汤匙都没动。
他原还觉得这个丫头太过镇定，可现在看她饭量不多，想来毕竟才二十，心里还是知道害怕的。
周敏则是看到吴王一点也没吃，下意识地担忧了起来，也不知道病人一会儿能不能喝下药。
一顿饭很快就用完了，周敏又等吴王吃完药，可依旧没见吴王提及别的事情。
事实上吴王也没有说几句话，许多事情都是身边人代他说的。那侍女有时候还会自作主张地随意调侃周敏几句，仿佛她和他们很亲近一般。
周敏见吴王并不太想说话，便告辞先离开了，晚上依旧是努力沉下心来，好好睡觉。
果然，到了第二天，周敏吃完早饭之后，再一次得到了吴王的召见。
吴王见到周敏朝气十足，笑了笑：“看来周大夫睡得不错啊。”说话声音已经不似前日嘶哑。
“山中空气清新，确实很适合休养精神。”她是大夫，自然知道多思伤脾，有心事之时，饭量减少很正常，若是硬逼着自己吃下去，反而运化不好。
可是安稳心神，睡好觉，保证头脑清晰绝对是有必要的。
吴王听她这样说，笑容加深了一些，临危不乱倒是难得，便请她坐到棋盘前，关切地问：“你可会下棋？”
周敏摇摇头；“不会。”
“那弹琴？”
“也不会。”
“画画，刺绣，”见周敏还是摇头，他略微迟疑：“就会医术？”
“对，只懂医术。”
吴王拿起白玉棋子，冰冰凉凉的触感让他微微有些不舒服：“你医术这么好，如果想学其他，估计也会很快上手的，武威就有一个棋士，我可以引荐你去跟他学一两年……”
“吴王您夸赞了，其实在下并不是聪慧之人，所以自小决心从医以来，一直以学习医术为第一要务，也只喜欢学医，对于其他并没有什么兴趣研究。”
周敏实在不觉得有什么事情能比得上治病救人有意思，大千世界虽好，但她只取医术这一瓢，其他可以欣赏玩一玩，但没必要特意撇下医馆出去拜师学艺。
吴王将手上的白棋放在棋盘上，语气里未免带了一些可惜：“你随意下即可。”
他下棋从来喜欢执白色。
废太子去世时，正是雷雨交加之夜，他只记得四处黑洞洞的，之后便是那漫天的白色……
也许眼前的人与他父亲实在太过相像，许多记忆都涌上了心头，吴王心情难免沉重了一些。
吴王见周敏随意落了一子，又拿起一个棋子在手里摸索，犹豫了一下，才道：“你可有什么想问的？”
“想问……”周敏想了想，才接着说：“想问您想说什么？”
吴王听了良久都不发一言，因这样的怪病，他两颊上几乎没有什么肉，那瘦削的脸更显得异常冷峻，此时不知想到了什么，整个人散发着寒气。
之后他的声音像是从巨大的冰川之下传来，带着那蚀骨的冷：“你应该知道，我是废太子长子，而你是他的唯一的亲生女。”
而先太子连个谥号都没有，听说原本定了“刺”这个字，可不知为何又没有下诏。葬礼规格还不如一般皇子，极其仓促就办完了。
周敏感受到凛然之气，总觉得屋内的热气都降了几分，吴王那冰冰凉凉的话语缠绕在她心头。
他忽然伸出那骨节突出的手，又再次落下一个白子，轻轻咳嗽了一声，才道：“该你了，继续问吧，能说的我自会说，不该告诉你的，我也不会多一个字。”语气阴沉了不少。
周敏若有所思，拿起黑子，落子之后才继续问道：“那我亲生母亲是谁？”
“姓蒋，坞城人士，当年父亲在坞城劳军时所纳的婢女，当时并未跟随回京，你出生时，父亲已经被废，本来稳婆是要将你扔到野地，可是却遇到周家人用……”吴王说着轻笑一声，“仅仅三十个铜板就买走了。”
其中一个稳婆正是秦山的母亲。
现在他还记得听秦山复述这一段时自己的怒气，不过秦山的家人都被那些人杀掉，也算咎由自取。
谋反之事不过是冤案，也只有这件事，算是废太子在世时唯一的污点了。
之前皇帝本有心为父亲平反，毕竟当年牵连不少人，他手中能用的人抬少了，但被有心人士挑起此事，平反之事也只得放下了。
“我还有一个问题，希望能得到您的解答……”
吴王看着棋盘上连着放的两个棋子，轻轻叹了口气，果然是一点棋艺都不懂么：“说吧……”
“我妹妹叫周蓉，吴王可知道？”
吴王眼睛一眯，语速变得更慢了，仿佛不停地在斟酌字句：“我不知周蓉，倒知道一位蒋蓉，顶的就是你的名分，如今在皇陵守陵，听说嫁给了一个护卫。”
“是因为你们抓错人了吗？”
“不是我，而是他们。”吴王干脆也横着放了一子，“不过你不需要知道他们是谁。”
“可是这么多年没人发现人抓错了吗？”
自己又没死，周家也还在，就没人想要查一查？
吴王没有说下去，他不想说周敏的存在不过是为了证实废太子行为不当，德行不堪，当时闹得虽然热闹，又找到了确实的记录，皇帝一生气，就把自称是太子之女的“蒋蓉”关到了皇陵。
而那个冒出来的姓蒋的一家也都发配到西南之地了。风声过去了，谁还会理会，关在皇陵的到底是真是假。
“那我妹妹还能回家吗？”
周敏的问话到让吴王一愣，她没有问他打不打算认她，反而更在乎那位周家的妹妹。
可想到那个假的妹妹，吴王就有点头疼：“你怎么知道你妹妹与此事有关的？”
周敏据实相告：“之前我家收到了妹妹的来信，说是她与男人私奔多年，如今落户京城，已经生下一子，让我们不要为她担忧，只是她没办法回坞城来了……”此时再次说出来，真是字字珠心。
周敏努力压制住心伤，又在棋盘上落下一子，静等吴王接下来的话。
吴王眼神微妙，想不到那个人倒有几分聪明，磨得那些人能传一封信回来，看来许是他们太过自信，也太过瞧不起周家人这样的无权无势的平头百姓了吧。
“那我也跟你说个实话，我现在不能认你，你妹妹一时也无法回来，你在坞城才是最安全的。”吴王的语气里少见的有了一丝温度。
他来之前皇帝叮嘱过，现在不是时候。
“您是说，不仅妹妹回不来，我们也不能去京城？”
“对，你们一家都不能进京，也进不了京，之前我就已经派人暗地保护你了，大概那些人也没想对你家怎么样，所以你们最好就在坞城这么生活下去……”
“我知道这确实是委屈你了。”
周敏摇摇头：“委屈的是我妹妹。”家里日子虽然难，但毕竟一家人在一起，也不知道那些人使了什么手段，让周蓉听命的。
周敏起身跪在地上，将早起写好的治疗方案献上：“希望吴王能够保我妹妹一命。”
上面写的是一年四季吴王的用药思路，她不知道这些够不够分量，让吴王多费一费心。
吴王接过那张纸，忽然心中惆怅，他这妹妹没有养在皇家，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呢。
若是在皇家，除了同胞兄弟姐妹，断不会为了其他血缘亲人这么着想的。
周敏一夜难眠，白天接受的信息太多，她还是有点难以消化，何况这吴王话总是说得含糊，很多关键之处周敏都想不通，也不知道这中间到底牵扯多少人。
难道祖父和父亲知道她的身世，在世时才疏远了二叔一家吗。
不过她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倒霉，这种出身还能惨成这个样子，之前原身还差点被害死。
周敏在木板床上翻来覆去，既然已经入了局，手上虽然是一副烂牌，但还是要尽量打好它。
早起周敏没了前一天的精神，一开门，就看到了威武霸气的王旭，身穿盔甲，直挺挺地站在院子中，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了。
周敏揉了揉眼睛：“校尉大人？”忙行个礼，“可是军中有事？”
王旭本有许多话要讲，可看到她这副样子，不知为何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你很好！”说完就迈步离开了。
周敏楞在原地好久才回了神，我很好？
那位漂亮侍女很快领人打来了水，也带来了换洗的衣物。
这衣服比昨天的更好看，颜色也很适合周敏，只是她今日脸色不好，心情也不佳，所以也没多在意，只忧心地问：“我家人可上山了？”
“吴王已经派人去请了，您吃完早饭就可以见到他们了。”
昨日说好了，吴王会亲自和周家人解释周蓉的事情。
等周敏去吃早饭的时候，就听到静室里面的吵闹声，忽见校尉怒气冲冲地从屋里出来，看到周敏居然还换了新衣服，他愣了一下，才又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指着她：“你很好！”
周敏纳闷，现在也好，刚才也罢，校尉这个样子，真不像是夸人的啊，他吃错药了？
可她转眼一想，不对啊，他的药都是自己开的。
王旭下山后，正巧碰到被吴王接来的周家人，周佐以为是侄女看好了吴王的病才有机会见一见那位“倒霉”王爷，心中得意，特地穿上自己又土又豪的新衣。
李氏和周顺原本是很担心的，毕竟周敏嘱咐他们，若是两日不回，就去告诉校尉大人一声，可此时看到校尉大人就在山下，便急忙上前见礼。
校尉一跃上马，原本心情极其不悦，但还是挤出几分笑意，应付周家人。
又想到刚刚吴王的话，他还是满肚子的火气，他钓了好久的鱼，居然有人想要捞走，没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