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白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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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梁心满意足地夹起一粒花生米，然后扔到嘴里。
花生米炸得酥脆，外面裹了一层细盐,细盐在舌尖上碰到，越发激出花生米粒的味道。他觉得这一顿饭好吃极了,至少比他之前揣在怀里的那半个大饼强上一些。
“你说说吧。”见白梁不开口，有愧便替他开场。
她端坐在白梁的对面,丫鬟小红和车夫在门外候着，面摊铺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面摊老板站在柜台前,用他发青的手拨弄着一只算盘，嘴里阵阵有词的口诀，是店铺中唯一的声音。
白梁看起来年纪并不大，估摸着十七八岁,比她要稍长一些，面皮很白,棱角也柔和，眉目舒展,加上嘴边那只若隐若现的酒窝,给人一种好脾气的感觉。但至于他到底脾气如何,有愧就不知道了。
白梁笑了笑，说：“想听什么呢？要我从头说起大概要花好长时间。”
有愧：“没关系，我有的就是时间。”
白梁摇摇头，百无聊奈似的又拈起一颗花生米，嚼得咯吱直响，等到嘴里的食物全都咽下去了，说道：“我叫白梁，青天白日的白，梁山好汉的梁。是郭太守给何大哥那七十二个人里，微不足道的一个。”
他一直都是微不足道的一个。
从出生开始，他的身体就比正常孩子弱，这是先天不足，无药可治，所以他的脸皮永远发白，不带血色，活脱脱一个病秧子。但福祸本相依，正因为他身体不好，于是从他会走路开始，他的父亲便给他找了一个卖艺的江湖人士，教他一些把戏。
这把戏上不了台面，但他却很喜欢。一个孩童，从不沉迷于蟋蟀和泥巴，而是蹲在木桩上练功，吸收传说中的日月之精华，天地之灵气。他能感觉到自己羸弱的腿变得坚硬，从软绵绵的面条，变成坚硬的铁块，稳如泰山，巍然不动，然后他从半高的木桩上纵身一跃，清风托起了他的脚后跟，让他背上生出羽翼，像飞起来了一样。那个时候，他才明白，他那变戏法的师傅教他的，是飞檐走壁的轻功。
他从不暴露自己的功力，尤其是他在郭子怡手下的时候。他不怎么喜欢郭子怡，因为郭子怡的眼神总让他生出不安的感觉，于是他将自己伪装起来，混进平凡而普通的芸芸众生了，心甘情愿地当一个没用的家伙。再后来，他被派给了何愈，连同一些和他一样平庸的几十名士兵。
他跟着何愈离开白水城，这是他第一次出城。当他从高悬起的城门走出，呼吸到第一口沁人心脾的，清新空气，像多年前站在木桩一样的震撼，这是他与自由相距最近的时刻。
“何大哥出城后，郭子怡便派人监视一直监视你们，因为怕你们会偷偷溜出去。何大哥不放心，于是让我一直在暗中保护你们。不过了，说是保护，其实本质上跟监视也没啥子区别。我每天就趴在那很黑衣服大傻冒对面的那颗树上，拿弹弓叮那小子，哈，那小子到现在都不知道，还以为是树上掉叶子砸到他了呢。真是没想到，郭子怡居然派了一个这么蠢的人来。”说完，白梁又拈起一颗花生米，丢进自己的嘴里，鼓起左边腮帮子。
有愧点点头，事情原来是这样的，那股时不时从背后升起的寒光，竟是由两股势力组成的，怪不得让她如芒在背。
“他……”有愧轻声问道，“一直都知道家里的情况么？”
“那当然了。”白梁翻了翻眼皮，似乎在怪有愧质疑自己的业务水平，然后邀功似的说：“家里的事情，事无巨细，大事小事，我每日都一一写信向他汇报，别说嫂子穿得是什么颜色的衣服了，就连嫂子每盘菜吃了几筷子我都详细记录了下来。”
这话……似乎听着有些不对劲，但有愧并没有追究下去。
她心里暖呵呵地，熨贴极了，有一个人这么挂念着，真是好极了。但转念一想，她又不乐意了。
她的事，他什么都知道；可他的呢？她又知道多少，来来往往，等来等去，最后一份薄薄的信笺，只装着两个字：“勿念。”真是个只厚己博人的混蛋。
“那他现在……”话到嘴边，有愧又临时改口道：“你们现在怎么样呢？”
“我们现在有一百二十个兄弟，”白梁娓娓道来，“除了当初跟随何大哥的士兵，还是后来加入我们的流民。不过跟狼牙比起来，我们的势力还差得远。狼牙他们有至少三百多人，并且还在壮大，如果硬拼起来我们绝对处于劣势，不过这不重要……”
有愧问道：“为什么？”
“因为何大哥的目标本来就不是狼牙，”白梁继续解释道：“狼牙再怎么厉害霸道，也不过是一个占山为王的流寇罢了，郭子怡就不一样了，他是白水城的太守，掌管一整座城郭，在这样的世道，一座城就是一个王国，一座城的主人，就是这个王国的王。占一座山头并没有多大用，只有占一座城才有用。”
然而想扳倒郭子怡哪里会有说得这么简单，有愧便问：“你们准备怎么做？”
白梁：“联盟。”
有愧：“和狼牙？”
狼牙的名字，在白梁的话语中出现，对她来说并不是一个意外，但在这一刻，她还是出了神。
她又想到了那个夜晚狼牙骑在马背上渐渐远去的背影，落寞而孤寂。
“他……会愿意么？”
白梁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并不，现在还在磨合之中。想来也是，到时候进了城，就这一个位子，给谁坐呢？甭管谁坐，另一个总是不乐意的。”
白梁说完，一拍大腿，嗷嗷叫了一声，说：“瞧我这嘴，说了半天，倒是把正事给忘了。就算嫂子不使计阴我，我本会主动找你的。因为我也有话要带给你。”
有愧：“什么话？”
白梁：“何大哥要我现在开始安排，等时机到了，马上送你们出城。但具体是什么时候，还要看情况。若是狼牙马上能同意，那现在就要准备出发，若狼牙一直不同意，那就只要跟他硬拼一把，然后再出发。总而言之，时间不多了。”
白梁晃了晃脑袋，说：“所以……现在就要开始准备了，府里的事情，还有街上的店铺，等等等等。”
有愧的眼睛看向窗外，支起来的窗帘露出天边的一角，已近黄昏，泛着淡淡的橘黄色暖光，她有些出神，说：“那时候他会在城外等我们吗？”
白梁先是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有愧说的他指的是谁，他笑了起来，说：“那是当然的啦！”
***
到了傍晚，有愧与白梁告别。说是告别，但那也只是象征意义上的，事实上，他们还是往同一个方向去，到达同一个地点，只是最后要欲盖弥彰的掩饰一下，不让榕树上的那个大傻帽看出异常。
现下想出城可没有那么简单，且不提城门口每日有重兵看守，检查出入往来人士的身份和包袱，就此刻半悬在大树上监视他们的那群人就不好摆平。
如果是像白梁这般武功超群的人，还能飞檐走壁避开耳目，可他们一家上上下下，大大小小，且不说全是老弱病残，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娇娇嫂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正是关键时期，途中一点车图劳顿磕着碰着，都会出大事；柳大娘和何老头年岁也大，行动也不方便。这样一群人想从郭子怡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出去，简直是痴人说梦。
更别提带不走的店铺老宅，这都是何家多少年积攒下来的资产，他们人可以走，但这些房子东西可带不走。一留下来就全成郭子怡的了，那家伙心眼恨不得比芝麻还小，保不准就下令一把火烧个精光。
这样一想，有愧不由叹了口气，觉得真是困难重重，举步维艰。
坐在有愧身边的小红开口问道：“夫人叹什么气呢？那个人跟您说了些什么吗？”
小红这么一开口，有愧才突然想起府里店里还有些下人，这些人也全部要遣散走。可这些人离了她又能上哪里去呢？田里的地也荒废了，城里官家也不要丫鬟小厮了，他们出了府，便和街上的流民没有两样。虽然现在她能给他们的东西也不多，但至少还是个屋檐，是个容身之处。
有愧摇摇头，笑笑地说：“没什么。”
这天晚上有愧怎么也睡不安稳，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也浅眠，开始做一个个焦急的噩梦。她梦见自己坐着马车出城门，然后被守卫拦了下来，他们用手里的刺刀刺进马车后一堆堆稻草里，高声说：“你以为我们是傻子吗？骗谁呢？”紧接着，鲜红的血顺着刺刀扎出来的窟流将出来，像一条蛇一样在地上逶迤。
她尖叫了一声，巨大的音浪从胸腔里爆发出来，栩栩如生的梦境消失了，尖叫变成一丝微弱的低吟。她从床上做起来，手微动，摸着身侧像石头一样冰凉的床榻。不管是梦里，还是现实里，他都没有出现。
幽静的房间里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醒了？”
桌边黑影微动，一个人缓缓走了过来。
他的下颚上生了一些胡茬，一身仆仆风尘。他伸手，轻碰有愧脸颊的碎发，问：“梦见什么了？有我吗？”
白梁心满意足地夹起一粒花生米，然后扔到嘴里。
花生米炸得酥脆，外面裹了一层细盐,细盐在舌尖上碰到，越发激出花生米粒的味道。他觉得这一顿饭好吃极了,至少比他之前揣在怀里的那半个大饼强上一些。
“你说说吧。”见白梁不开口，有愧便替他开场。
她端坐在白梁的对面,丫鬟小红和车夫在门外候着，面摊铺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面摊老板站在柜台前,用他发青的手拨弄着一只算盘，嘴里阵阵有词的口诀，是店铺中唯一的声音。
白梁看起来年纪并不大，估摸着十七八岁,比她要稍长一些，面皮很白,棱角也柔和，眉目舒展,加上嘴边那只若隐若现的酒窝,给人一种好脾气的感觉。但至于他到底脾气如何,有愧就不知道了。
白梁笑了笑，说：“想听什么呢？要我从头说起大概要花好长时间。”
有愧：“没关系，我有的就是时间。”
白梁摇摇头，百无聊奈似的又拈起一颗花生米，嚼得咯吱直响，等到嘴里的食物全都咽下去了，说道：“我叫白梁，青天白日的白，梁山好汉的梁。是郭太守给何大哥那七十二个人里，微不足道的一个。”
他一直都是微不足道的一个。
从出生开始，他的身体就比正常孩子弱，这是先天不足，无药可治，所以他的脸皮永远发白，不带血色，活脱脱一个病秧子。但福祸本相依，正因为他身体不好，于是从他会走路开始，他的父亲便给他找了一个卖艺的江湖人士，教他一些把戏。
这把戏上不了台面，但他却很喜欢。一个孩童，从不沉迷于蟋蟀和泥巴，而是蹲在木桩上练功，吸收传说中的日月之精华，天地之灵气。他能感觉到自己羸弱的腿变得坚硬，从软绵绵的面条，变成坚硬的铁块，稳如泰山，巍然不动，然后他从半高的木桩上纵身一跃，清风托起了他的脚后跟，让他背上生出羽翼，像飞起来了一样。那个时候，他才明白，他那变戏法的师傅教他的，是飞檐走壁的轻功。
他从不暴露自己的功力，尤其是他在郭子怡手下的时候。他不怎么喜欢郭子怡，因为郭子怡的眼神总让他生出不安的感觉，于是他将自己伪装起来，混进平凡而普通的芸芸众生了，心甘情愿地当一个没用的家伙。再后来，他被派给了何愈，连同一些和他一样平庸的几十名士兵。
他跟着何愈离开白水城，这是他第一次出城。当他从高悬起的城门走出，呼吸到第一口沁人心脾的，清新空气，像多年前站在木桩一样的震撼，这是他与自由相距最近的时刻。
“何大哥出城后，郭子怡便派人监视一直监视你们，因为怕你们会偷偷溜出去。何大哥不放心，于是让我一直在暗中保护你们。不过了，说是保护，其实本质上跟监视也没啥子区别。我每天就趴在那很黑衣服大傻冒对面的那颗树上，拿弹弓叮那小子，哈，那小子到现在都不知道，还以为是树上掉叶子砸到他了呢。真是没想到，郭子怡居然派了一个这么蠢的人来。”说完，白梁又拈起一颗花生米，丢进自己的嘴里，鼓起左边腮帮子。
有愧点点头，事情原来是这样的，那股时不时从背后升起的寒光，竟是由两股势力组成的，怪不得让她如芒在背。
“他……”有愧轻声问道，“一直都知道家里的情况么？”
“那当然了。”白梁翻了翻眼皮，似乎在怪有愧质疑自己的业务水平，然后邀功似的说：“家里的事情，事无巨细，大事小事，我每日都一一写信向他汇报，别说嫂子穿得是什么颜色的衣服了，就连嫂子每盘菜吃了几筷子我都详细记录了下来。”
这话……似乎听着有些不对劲，但有愧并没有追究下去。
她心里暖呵呵地，熨贴极了，有一个人这么挂念着，真是好极了。但转念一想，她又不乐意了。
她的事，他什么都知道；可他的呢？她又知道多少，来来往往，等来等去，最后一份薄薄的信笺，只装着两个字：“勿念。”真是个只厚己博人的混蛋。
“那他现在……”话到嘴边，有愧又临时改口道：“你们现在怎么样呢？”
“我们现在有一百二十个兄弟，”白梁娓娓道来，“除了当初跟随何大哥的士兵，还是后来加入我们的流民。不过跟狼牙比起来，我们的势力还差得远。狼牙他们有至少三百多人，并且还在壮大，如果硬拼起来我们绝对处于劣势，不过这不重要……”
有愧问道：“为什么？”
“因为何大哥的目标本来就不是狼牙，”白梁继续解释道：“狼牙再怎么厉害霸道，也不过是一个占山为王的流寇罢了，郭子怡就不一样了，他是白水城的太守，掌管一整座城郭，在这样的世道，一座城就是一个王国，一座城的主人，就是这个王国的王。占一座山头并没有多大用，只有占一座城才有用。”
然而想扳倒郭子怡哪里会有说得这么简单，有愧便问：“你们准备怎么做？”
白梁：“联盟。”
有愧：“和狼牙？”
狼牙的名字，在白梁的话语中出现，对她来说并不是一个意外，但在这一刻，她还是出了神。
她又想到了那个夜晚狼牙骑在马背上渐渐远去的背影，落寞而孤寂。
“他……会愿意么？”
白梁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并不，现在还在磨合之中。想来也是，到时候进了城，就这一个位子，给谁坐呢？甭管谁坐，另一个总是不乐意的。”
白梁说完，一拍大腿，嗷嗷叫了一声，说：“瞧我这嘴，说了半天，倒是把正事给忘了。就算嫂子不使计阴我，我本会主动找你的。因为我也有话要带给你。”
有愧：“什么话？”
白梁：“何大哥要我现在开始安排，等时机到了，马上送你们出城。但具体是什么时候，还要看情况。若是狼牙马上能同意，那现在就要准备出发，若狼牙一直不同意，那就只要跟他硬拼一把，然后再出发。总而言之，时间不多了。”
白梁晃了晃脑袋，说：“所以……现在就要开始准备了，府里的事情，还有街上的店铺，等等等等。”
有愧的眼睛看向窗外，支起来的窗帘露出天边的一角，已近黄昏，泛着淡淡的橘黄色暖光，她有些出神，说：“那时候他会在城外等我们吗？”
白梁先是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有愧说的他指的是谁，他笑了起来，说：“那是当然的啦！”
***
到了傍晚，有愧与白梁告别。说是告别，但那也只是象征意义上的，事实上，他们还是往同一个方向去，到达同一个地点，只是最后要欲盖弥彰的掩饰一下，不让榕树上的那个大傻帽看出异常。
现下想出城可没有那么简单，且不提城门口每日有重兵看守，检查出入往来人士的身份和包袱，就此刻半悬在大树上监视他们的那群人就不好摆平。
如果是像白梁这般武功超群的人，还能飞檐走壁避开耳目，可他们一家上上下下，大大小小，且不说全是老弱病残，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娇娇嫂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正是关键时期，途中一点车图劳顿磕着碰着，都会出大事；柳大娘和何老头年岁也大，行动也不方便。这样一群人想从郭子怡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出去，简直是痴人说梦。
更别提带不走的店铺老宅，这都是何家多少年积攒下来的资产，他们人可以走，但这些房子东西可带不走。一留下来就全成郭子怡的了，那家伙心眼恨不得比芝麻还小，保不准就下令一把火烧个精光。
这样一想，有愧不由叹了口气，觉得真是困难重重，举步维艰。
坐在有愧身边的小红开口问道：“夫人叹什么气呢？那个人跟您说了些什么吗？”
小红这么一开口，有愧才突然想起府里店里还有些下人，这些人也全部要遣散走。可这些人离了她又能上哪里去呢？田里的地也荒废了，城里官家也不要丫鬟小厮了，他们出了府，便和街上的流民没有两样。虽然现在她能给他们的东西也不多，但至少还是个屋檐，是个容身之处。
有愧摇摇头，笑笑地说：“没什么。”
这天晚上有愧怎么也睡不安稳，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也浅眠，开始做一个个焦急的噩梦。她梦见自己坐着马车出城门，然后被守卫拦了下来，他们用手里的刺刀刺进马车后一堆堆稻草里，高声说：“你以为我们是傻子吗？骗谁呢？”紧接着，鲜红的血顺着刺刀扎出来的窟流将出来，像一条蛇一样在地上逶迤。
她尖叫了一声，巨大的音浪从胸腔里爆发出来，栩栩如生的梦境消失了，尖叫变成一丝微弱的低吟。她从床上做起来，手微动，摸着身侧像石头一样冰凉的床榻。不管是梦里，还是现实里，他都没有出现。
幽静的房间里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醒了？”
桌边黑影微动，一个人缓缓走了过来。
他的下颚上生了一些胡茬，一身仆仆风尘。他伸手，轻碰有愧脸颊的碎发，问：“梦见什么了？有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