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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第 9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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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右摄提狠狠看了眼树枝,复转过头, 眺望狼群消失的方向,“我一直以为那小崽子已经死了,没想到居然会被狼群养大。只要逮住他,带回波月阁,阁主面前就是大功一件。”

    六年的出入查访, 其实已经不单是立功那么简单了, 更是心里的执念。发现岳家遗孤, 简直和发现宝藏的入口没什么两样。二人翻身上马,顺着浩荡的脚印追出去,这片雪域太广袤,跑了很远, 才在谷口之外的平原找到狼群的踪迹。当然雪狼的皮毛在这种环境下伪装得很成功, 他们只看见高高飘起又重重跌落的黄羊, 原本是那样大的一个整体,现在被冲散, 变得七零八落, 只余半数。

    不能再靠近了, 右摄提比了个手势,在谷口的岩石后隐藏。向外探看, 混乱中那孩子的头发黑得扎眼, 很容易辨认。他参加了这场捕猎, 所以有权分享猎物。从狼背上下来,像狼一样四肢落地加入盛宴——把头埋下去啃食,再抬起头来,那张脸上沾满了血,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

    左右摄提交换了眼色,来人间一场不易,这孩子正处在生命的荒年里,却锤炼出了适于生存的野性,不知九泉下的岳刃余作何感想?

    狼群数量不少,他们现在出手没有胜算。只好再等一等,等到狼群各自回巢,或者那孩子和母狼落了单,到时候不必惊天动地,就把事办了。

    狼群在那里大快朵颐,吃饱了,把剩下的整羊埋进雪里,作为食物储备。地面上的残羹也一并打扫干净,以免引来别的肉食者分抢。天气不错,晴空万里,日光下的狼群闲适地整理一下自己的皮毛,再嬉闹一番,这才不急不慢收兵回转。

    大概是太松懈了,谁也没有发现被跟踪,回到崖上的巢穴,也是各回各洞,倒头便睡。当初那个侥幸活下来的孩子,在这雪狼群里过得很滋润,虽然母狼后来又生过几窝,但那些小狼长大后便离开母亲自立门户去了。只有她,格外被厚爱。母狼一直把她带在身边,陪伴她,教她狩猎技巧。羸弱的孩子需要被保护,连狼都知道这个道理。

    六年前母狼从那块岩石下叼回她,那小小的身体冻得冰坨似的。找到了乳/头,没命地吮吸,喝下头一口狼奶时,她就已经成为这狼群的一员。雪狼个头大,蜷起身子把她裹进怀里,可以很好地温暖她。她就这样,在狼妈妈的庇佑下长到了六岁。

    六岁的狼是成狼,六岁的孩子却依旧还是孩子。她睡醒后闲不住,从洞穴里爬出来,眯觑着眼睛,蹲在悬崖边上晒太阳。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她动了动耳朵回头看,忽然发现了生人,惊得一跃而起,摆出了攻击的架势。

    身后是万丈深渊,不能后退,她急起来,龇牙咧嘴发出警告式的呜咽。左摄提举着两手,放矮了身子靠近,一面轻声安慰着:“不要乱动……我不会伤害你。”

    可惜她听不懂,一双黑浓如墨的眼睛,眈眈盯着来人。

    陌生人逼过来,她仓惶退缩,脚踩到崖边碎石,只听见簌簌的坠落声呼啸千里。她惊惧,弓起肩背发出更大声的警告,一双眼睛却不停向身后飞瞥,大有纵身而下的意思。

    左摄提心头大跳起来,好不容易找到的,如果摔下去,那六年工夫就白费了。他手忙脚乱,一指抵在唇前,“嘘……嘘……跳下去会死的,你可别乱动……”

    林子里传来大片枯枝折断的声响,伴随沉沉杀机和敲骨裂肉的闷拳……忽然一个雪白的身影被抛掷出来,摔在崖前的空地上。那孩子见状,受伤般呜咽一声横扑过去,正好被左摄提截住了。毕竟六岁的孩子,空手白刃难以抗衡,于是张嘴便咬。左摄提痛得大叫,待手从她嘴下挣脱,肉已经少了一大块。

    他气极,照准后脖子就是一劈。先前没命挣扎的孩子瘫软下来,他啐了口:“果然是岳刃余的孽种!”

    那厢护崽心切的母狼不好对付,他不得不放下孩子,和右摄提联手。波月阁在江湖上是排得上号的,阁中护法和长老也都不是等闲之辈,合两人之力,那狼就算再强悍,最终也被制服了。

    制服的结果,无非是猎杀。倒地的孩子不能行动,只能眼睁睁看着母狼被拧断了脖子。

    从雪域带回一个孩子,那孩子恰好和岳刃余的遗腹子年纪相仿,如果这个消息走漏,那么波月阁就会成为下一个岳家。

    左右摄提秘密将人带回了王舍洲,很奇怪,这一路上她不吵也不闹,对比之前的乖张,安静得竟像个正常的孩子。只是不能接近,一接近就龇牙,所以那身破衣烂衫无法更换,就这样穿进了波月阁金碧辉煌的大堂。

    空荡荡的大堂里,坐着那个眉眼如画的男人,他偏头打量了很久,最后露出一个满意的笑来,“和她母亲长得很像,是女孩儿吗?”

    左摄提说是,“属下等发现她时,她正骑在狼背上狩猎。这孩子有过人的臂力,一根树枝就能刺穿黄羊。”

    大堂上的人“哦”了声,似乎很觉意外,“她才六岁而已。”

    右摄提道:“若不是亲眼所见,属下也不敢相信。大概是狼的喂养和人不同吧,她自小喝的是狼奶,吃的是生肉,所以力量过人也就说得通了。”

    那人慢慢点头,走近半步蹲下查看,看见她两手被缚着,抬眉道:“解开。”

    右摄提有些犹豫,“这孩子野性难驯,解开怕她对阁主不恭。”

    波月阁主淡淡牵了下唇角,“我不怕。”转过视线看他,“难道你怕吗?”

    右摄提涨红了脸,“属下并不……”也没有什么可多言的,上前拿刀尖一挑,挑断了孩子手腕上的绳索。

    可是变故来得那么猝不及防,就在绳子被解开的一刹那,那孩子凶相大现,如同狼一样,既快且准地咬住了右摄提的脖子。

    常年狩猎的动物都知道,如何能将猎物一击毙命。她的牙齿穿透皮肉,咬断了动脉,无论右摄提怎么挣扎,她都如插进胸膛的利刃,纹丝不动。

    滚烫的血四处激射,那血腥的场景,连波月阁主都感到错愕。然而小小的人有坚定的决心,她那双乌黑的眼瞳,像落在一泓清泉里的深碧,冷静又满含仇恨。悬崖上是右摄提拧断了母狼的脖子,她还不知道生命里更残酷的真相,但是眼下的睚眦必报,就已经很让人喜欢。

    左摄提要出手相救,被主人阻止了,“连个孩子都斗不过,活着也没用。”他笑吟吟看着,啧啧赞许,“可造之材,十年之后又是一把利刃。”

    右摄提死在了小儿之口,等他气绝她才松开嘴,然后那双浓黑的眼眸,又转向了在场的左摄提。

    可是这回并不需要她大动干戈,波月阁主只一扬手,左摄提便倒下了。这孩子要留在波月阁,来历不能有第二个人知道。世上什么人最能保守秘密?只有死人。

    强与弱,一眼分明。小小的孩子没有见识过这样快捷的杀人手段,对他似乎有些畏惧,但天生不服管的叛逆,还是让她产生了攻击的念头。

    她磨牙霍霍以作警告,可对方丝毫不放在眼里,仍旧一步步逼近。她怒不可遏,发出嘶吼,正欲出击,他屈起食指击中了她的肩井穴,顿时身子麻了半边,再也不能动弹了。

    抱胸看她,这倔强的孩子,依旧顽强地站着。他脸上浮起悲悯的神色,“衣衫褴褛,神璧无处可藏……也罢,已经等了六年,再等六年也无妨。”复撑着两膝,同她高矮持平,温声宽慰道,“别怕,欺负你的人已经被我杀了,以后你就安全了。我叫兰战,是这波月阁的主人。你叫什么?”

    孩子满脸戒备地瞪着他,他咕哝了声:“我忘了,狼没有名字。”想了想道,“我给你取一个吧,叫岳崖儿,如何?”

    有了名字的孩子虽然照样对他不友善,但似乎听懂了他的话。

    透过一扇髹金雕花的朱窗,一弯新月挂在天上。她悄悄瞥了月亮一眼,被他拿住了视线。

    他说不,“不是天上的月牙儿。你姓岳,在山崖下出生,在山崖上被擒获,叫这个名字很应景,恰好又取高天小月的谐音,不那么棱角分明。”说罢笑了笑,负手长吟,“唉,我还是很敬重你父亲的,否则可不会让你认祖归宗。要是随便给你指个姓,你爹爹就算活过来也找不见你,你说是么,崖儿?”

    夜垂八荒,朔风如刀,每一片风的丝缕划过脸畔,都是钻筋斗骨的凌迟。

    近在咫尺的城,再也回不去了,城墙上的灯太遥远,无法照亮脚下的路。先前绛年还在庆幸:“就快到了,咱们有救了”。可是越平静,暗处蕴藏的风暴便越汹涌。

    巨大的云翳飘散后,天上露出一弯小月。有清辉洒落下来,旷野上隐约浮起微茫,连绵起伏,星罗棋布,那是刀尖上的寒光。

    刃余猛地勒住缰绳,拔转马头,向唯一的开阔处狂奔而去。几乎是一霎,身后响起嘶吼:“他娘的……快追,别让他们跑了!”

    马驮着两个人,即便是名驹,此刻也疲于应对。他奋力扬鞭,希望快点、再快点。一手背过来,扶住妻子的腰,仿佛这样能减轻她的负担。

    风声在耳边低徊幽咽,他偏过头问:“绛年,坚持得住吗?”

    月下的娇妻双眼灼灼,她说:“我没事,孩子也没事。”

    是的,绛年临盆在即,如果不是父丧不得不出城,她现在应该在温暖的香闺里,执着于她的那点小细腻,小琐碎。可是一切早有预谋,从烟雨洲到长渊,一夜间似乎整个云浮大陆都在追杀他们。随行的扈从死光了,最后只剩他们。苍梧城就在眼前,却有家不能回。

    身后的双臂紧紧抱住他,“鸣镝①发出去了,城里接到消息会来救我们的。”

    这已经是最后的希望了。

    追杀他们的两路人马汇合,战线越拉越长。绛年回头看了眼,那黑黝黝的马队如鹰张开的两翼,在暗夜下凶相毕露。

    身后箭啸声四起,点燃的雁翎噗噗落在两侧,几次三番追赶上来,终还是棋差一着。他嘱咐绛年放低身子,“你有没有受伤?”

    她说没有。

    他松了口气,“前面是雪域,到了那里就能想办法甩掉他们。”

    绛年嗯了声,鼻音里带着哭腔。

    他心头发沉,往日叱咤风云的岳家少主,今日竟落得亡命千里。可他来不及唏嘘这从天而降的逼仄和凶险,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慢慢显现的银色山峦上。

    绛年的十指对扣着,暖袖早就丢了,一双手暴露在冰天雪地里,冻得皮肉肿胀。他什么都做不了,唯有紧紧覆盖在那裸/露的皮肤上,试图温暖她。

    她的脸在他背上辗转,倚靠的力量越来越沉重,隔一会儿就问他:“刃余,还要多久?”

    他只说快了,她怀着孩子,在马背上这样颠踬,对她是怎样的伤害,他心里明白。

    他微微哽咽,曾经许她的安定静好,都成了空谈。他说:“对不起,我害了你。”

    马蹄溅起的雪沫子落在眼睫上,她眨了眨眼,用尽力气平稳气息:“自我跟你那天起,就注定生死相依。”

    他心头反倒平静下来,这些天经历过无数场战斗,他不是贪生怕死之辈。长渊岳家创立门派,至今已逾百年,三刀六洞的时代他经历过。以一己之力迎战追兵,不说退敌,替她争取时间总还可以。

    他下意识握了握她的手,“我拖住他们,你带上牟尼神璧先走。”

    她颤抖着喘息:“我不会生火,就算先走,最后也是冻死,倒不如夫妻在一处。”

    她确实什么也不会,万户侯府的大小姐,名满天下的不单是那张脸,还有这双柔艳的手。从来十指不沾阳春水,让她一个人进入雪域,只有死路一条。

    她贴着他,轻轻哭起来:“刃余,咱们一起走。”如果他现在下马,就真的一个都逃不掉了。

    她恋恋不舍,他也没有办法。横下一条心来,至多不过死在一起,便再也不提让她先走的话了。

    长渊以北的这片雪域没有名字,传说山里有凶兽,千百年来很少有人踏足。其实凶兽再凶,哪里及人心黑暗,走投无路时,也许是救命的法门。他策马奔进入口,常年不化的积雪填平道路,形成冰川,那弯弦月就挂在巍峨矗立的两山之间,映照蜿蜒的幽谷,极具诡异别致的风味。

    身后追兵可能犹豫了下,并没有立刻冲进来,那些来路不明的乌合之众虽然贪婪,但更惜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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